《人类的大地/小书虫读经典(全译本)》是一本由八篇文章组成的散文集,每章都有一个主题,独立成篇,以个人的飞行经历为线索,再现了作者和他的亲密战友的几次惊心动魄的历险—绝境—超脱的经历,从航线说到同志、飞机、星球、绿洲和沙漠,展现了迷人而又残酷的天空与沙漠的奇景,贯穿这些文章的线索是飞行员的感受、激情和思索,是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表达了作者对“人及其生活的大地”的深沉思考。
作者序
我们对自身的认知,大地给我们的教诲比任何书籍都要深远。因为大地桀骜不驯,而人只有在和障碍抗衡时,才会真正认识自己。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人需要一个工具。他需要一把刨子,或是一把耕犁。农人在劳作中慢慢窥探到自然的奥秘,而且他得出的真理是普遍的真理。同样,作为航空运输的工具,飞机也把人掺和到所有这些古老的问题中去。
我眼前总是浮现出我在阿根廷第一次夜航的情景。夜深沉,只有平原上零星的灯火在闪烁,像天上的星。
在苍茫的黑夜,每一点灯火都显示着一个人性的奇迹。在这户人家,有人在读书,有人在思索,有人在谈心。在另一户人家,或许有人专心于探测宇宙空间,有人投身于计算仙女座的星云。那里,有人在相爱。原野的灯火闪烁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直到最不起眼的,那些是诗人、教师、木匠的灯光。而所有这些星星般的生命之火,介于它们之间,又有多少扇关闭的窗户,多少盏熄灭的灯火,多少个沉睡的人……
应该尽力返回。应该设法和其中的几点火光进行交流,那点点灯火在原野上闪烁,越离越远。
黄荭,1973年生,浙江乐清人。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002年获法国政府奖学金并于2002年10月-2005年在巴黎第三大学-新索邦攻读博士学位,2005年9月获巴黎第三大学-新索邦文学博士学位。译著代表作有:《花事》《然而》《解读杜拉斯》《萨冈之恋》《冷水中的一点阳光》《星期天》《波伏娃回忆录:岁月的力量》等。
那是在1926年。我刚作为青年飞行员进入拉泰科雷公司①,这家公司早在邮政航空公司和法国航空公司之前,承担了图卢兹-达喀尔的航线。我在那里学干这一行。这回轮到我像其他伙伴一样得熬过见习期,这是所有新手在有幸上岗驾机前都要经历的。试飞,在图卢兹和佩皮尼昂②两地往返,在冰冷的机库角落里听无聊的气象课。我们生活充满了对陌生的西班牙山岭的畏惧和对老飞行员的崇敬。
这些老飞行员,我们会在餐厅里遇见,他们性情粗暴,有点冷淡,倨傲地给我们提各种建议。当他们中的某一位从阿里坎特①或卡萨布兰卡回来晚了,皮外套浸透了雨水,而我们中间有人怯生生地向他打听一路上的情况,他简短的回答和暴风雨的天气为我们营造出一个神奇的世界:到处是陷阱、圈套,突兀的悬崖峭壁,仿佛要把雪松连根拔起的涡流。乌龙守着峡谷口,电光在山顶上乱窜。老飞行员精湛的技艺让我们敬佩不已,不过,偶尔,这种敬佩也会变成永久的缅怀,他们中间有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比里的一次返航,他后来在科比耶尔山脉遇难。这位老飞行员刚在我们中间坐下,闷头吃饭,一言不发,两肩都累塌了。碰上坏天气的日子,从起点到终点,整条航线上空一片混沌,在飞行员眼里,所有高山都在泥泞里打滚,仿佛断了缆绳的大炮,在旧式帆船的甲板上轧来轧去。我看着比里,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壮着胆子问他这次飞行是否艰苦。比里没听见,皱着额头,俯在盘子上。驾驶敞盖飞机的时候,遇到坏天气,飞行员得把身子探出风挡外面才能看清楚,尖利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很长时间耳朵都是嗡嗡的。比里终于抬起头,好像听见我的问话,回忆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着迷,因为比里平时很少笑,这短促的笑声照亮了他疲倦的容颜。他没对胜利归来做任何解释,低下头继续咀嚼,一声不吭。但在灰暗的餐厅,在庸庸碌碌忙活了一整天、此刻在这里恢复体力的小公务员中间,这位肩膀宽厚的同伴在我眼中有一种奇异的高贵;在他粗壮的外表下,显露出曾经降龙伏虎的天神气概。
那个晚上终于来临了:轮到我被叫到经理的办公室。他只对我说:
“你明天出发。”
我站着候在那里,等他示意我离开。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
“所有规章你都知道吧?”
在那个年代,飞机的发动机的性能没有现如今那么可靠。它们常常突然不听使唤,只听见一阵摔碎碗碟的嘈杂,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飞行员只好任凭飞机滑向西班牙山石嶙峋、无所依托的地表。“这时候,如果发动机坏了,”我们常说,“那飞机,哎!也很快就会玩完。”但飞机坏了可以换新的。最重要的是不要盲目地去靠近岩石。所以公司禁止我们在山区上空的云海里飞行,违者要受到最严厉的处分。遇到故障的飞行员陷入白茫茫一片混沌,会因为看不见山峰而一头撞上去。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一个缓慢的声音又把那条规章最后重申了一遍:
“在西班牙的云海上空,靠着指南针飞行的确很美,也很优哉,但是……”
接着,声音变得更加缓慢:
“……但你要记住:云海之下……是千古。”
钻出云层,眼前豁然呈现出一个单纯、平静的世界,刹那间,我认识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价值。这份静谧是一个陷阱。我想象那个在我脚下铺展开来的巨大的白色陷阱。在飞机下面,就像人们所期待的,既没有世人的骚乱动荡,也没有城市的喧嚣,有的只是更为纯粹的寂静,和更为绝对的和平。这白茫茫的云絮对我来说,就是现实与虚幻、已知和不可知之间的界线。我也意识到,任何景观如果不通过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职业去揣摩就不会有任何意义。山区的居民也见过云海,但他们却无法从中发现这道神奇的屏障。
从办公室出来,我像孩子一样扬扬得意。天一破晓,就轮到我承担起运载旅客、运载寄往非洲的邮件的责任了。但我也很心虚。我觉得自己准备不足。西班牙备降场地很少;我怕遇到大故障的时候,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临时的栖身之地。我也曾趴在空洞的地图上查看,没找到自己所需的信息。因此,带着又胆怯又骄傲的复杂心情,我到同伴吉尧梅家度过了紧张的前夕。吉尧梅在我之前飞过这条航线,他知道那些诀窍,那些可以打开西班牙奥秘的钥匙。我需要吉尧梅的指引。
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笑着说:
“我已经听说了,你高兴吧?”
他走到壁橱前拿出波尔图酒和杯子,之后回到我身边,一直笑眯眯的:
“让我们为此干一杯。你瞧好了,一切都会顺利的。”
他撒播信心就像灯散播光明。这位伙伴后来创造了横越安第斯山脉和南大西洋邮政航空的记录。而在几年前的这个晚上,他穿着衬衫,在灯光下交叉着双臂,笑得那么和蔼,他只简简单单地对我说:“暴风雨、浓雾、大雪,有时它们会为难你。但你要想想那些在你之前领教过它们的人,你只要对自己说:‘既然其他人都撑过来了,那我也一定可以。’”但我还是摊开地图,请他好歹跟我一起再温习一下航程。于是,伏在灯光下,挨着老飞行员的肩膀,我又找到了学生时代的宁静。
但我那天听到的地理课是多么奇特啊!吉尧梅并不把西班牙当知识传授给我,而是把它当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既不跟我讲西班牙的水文,也不跟我讲它的居民和畜养的动物。他不跟我谈瓜迪克斯城①,却跟我谈长在瓜迪克斯城外一块农田边上的三棵橙树:“要提防它们,把它们标在你的地图上……”从此,这三棵橙树在我的地图上所占的位置要比内华达山脉还要显著。他不跟我提洛尔卡②,却大谈洛尔卡附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庄,一个充满活力的农庄。他谈农庄的主人,谈农庄的主妇。这对夫妇,虽然远在天边,和我们相隔一千五百公里,却显得无比重要。他们定居在山坡上,就像灯塔看守人一样,在星空下,时刻准备为他人提供救援。
于是,我们从不可思议的远方和被淡忘的记忆中获得了不为世界上所有地理学家所知的细节。因为地理学家感兴趣的,只是哺育了多个大城市的埃布罗河,而不是这条位于莫特里尔西部、隐藏在乱草丛中、滋养着三十几朵鲜花的小溪流。“要提防那条溪流,它把场地破坏了……也把它标在你的地图上。”啊!我会记住莫特里尔那条蛇一样的小河!它普普通通,只有潺潺的水声呢喃吸引着几只青蛙,但它歇息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在离此地两千公里以外天堂般的紧急降落场上,它躺在草丛中窥视着我。一有机会,它就会把我变成一束火焰……
我也毫不畏惧地等着对付那三十头气咻咻的绵羊,它们在山坡上伺机以动。“你以为这片草地上空无一物,忽然呼啦一声,冒出三十头绵羊冲着你的飞机轮子就过来了……”我呢,听到如此凶险的威胁,忍不住惊叹地笑出声来。
慢慢地,在灯光下,我地图上的西班牙变成一个童话里的国度。我画一个十字标出避难所和陷阱。我给那个农场主、那三十头羊,还有那条小河都画了标记。我还精确地标出了被地理学家忽视了的牧羊女的位置。
当我跟吉尧梅道过别后出来,我感到自己需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走一走。我把大衣领子立起来,走在陌生的路人中间,心潮澎湃。惴着我的秘密,和陌生人擦肩而过,我感到非常自豪。他们不认得我,这些野蛮人,但是拂晓时分,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激情都将和邮包一起托付给我。要经由我的双手放飞他们的希望。就这样,我走在他们中间,迈开保护者的步伐,但他们对我的这份关切却一无所知。
他们也根本体会不到黑夜传递给我的信息。因为这场正在孕育的暴风雪和我休戚相关,它会让我的初航变得更加艰难。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隐,这些路人又怎么能明白呢?我是唯一知道底细的人。在战斗之前,有人已经把敌人的排兵布阵透露给我了……
然而,这些召唤我投身其间的豪言壮语,我是在摆放着光彩夺目的圣诞礼物的橱窗边感受到的。在暗夜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陈设在那里,而我却一点也不动心,我为自己的超然物外感到自豪和陶醉。我是一个要赴难涉险的战士:这些用于节日的夜晚、光可鉴人的水晶饰品,这些灯罩和书籍,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已经沉浸在云霞雾霭里,咬到作为飞行员所要品尝的夜航的苦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