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首次出版于二○○○年,共收入犹太女作家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的十五篇短篇作品,其*早一篇创作于一九三四年,*晚一篇写成于一九四二年初——同年七月,内米洛夫斯基被捕,一个月后死于奥斯维辛集中营。从战前巴黎家庭的起居室到战时法国男男女女的生活,从塞林格式的残忍小事到一九四○年的大溃败,借助“短篇小说”这一形式,内米洛夫斯基勇敢而敏锐地记录下了时代变局中社会与人心的裂隙。
从“二战”前巴黎家庭的起居室到战时法国男男女女的生活,从塞林格式的残忍小事到一九四○年的大溃败,借助“短篇小说”这一形式,一位小说家勇敢而敏锐地记录下了时代变局中社会与人心的裂隙。这部短篇集是《法兰西组曲》作者、传奇犹太女作家、奥斯维辛集中营罹难者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写给未来世代的文学见证。
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1903-1942),一九○三年出生于乌克兰基辅的一个犹太银行家家庭,“十月革命”后随家人移居巴黎,入读索邦大学。一九二九年,她凭借处女作小说《大卫?格德尔》迎来文学上的成功,并就此活跃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黎文坛。然而,由于其犹太人身份,尽管她于一九三九年皈依天主教,仍无法获得法国国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巴黎大逃亡之后,她躲在法国东部一个小镇里,后遭法国宪兵逮捕,于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七日被杀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
二○○四年,内米洛夫斯基的长女将母亲遗物中找到的未完成小说《法兰西组曲》整理出版,获得当年度法国雷诺多文学奖,这是该奖历史上首次颁给一位去世作家。
拉卡斯街静悄悄的,好似盛夏季节,每扇敞开的窗户上都遮着黄色的帘子。明媚的日子又回来了。这是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暖和、急切、躁动,它催促人们去屋外,去城外。晴朗的天,柔美的阳光。能听见圣克洛蒂尔德广场上鸟儿的鸣唱,带着些许惊讶、慵懒的婉转啁啾,在那些寂静或喧闹的街道上,是出发开往乡间的汽车刺耳的噪音。碧空万里,只有一小片白色贝壳般的游云,曼妙地卷起,飘了一会儿,继而羽化在无垠的湛蓝里。行人抬起头,带着惊喜而信任的表情,呼吸着春风,微笑着。
阿涅丝半关上百叶窗:太阳很热,玫瑰盛开得太快,败得也快。小娜奈特跑进来,一蹦一跳的。
“您允许我出去吗,妈妈?天气那么好。”
弥撒已经做完了。在拉卡斯街上,穿着浅色衣服的孩子们已经从门前走过,光着胳膊,戴着白手套,牵着堂区信友,簇拥着一位初领圣体的小姑娘,女孩胖嘟嘟的脸蛋在她的面纱下红扑扑的,她光着的脚踝粉粉的,金黄的,毛茸茸的像只水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教堂的钟声还在敲响,缓慢而忧郁地,它们仿佛在说:“去吧,善良的人们,多么遗憾我们不能把你们挽留更久。我们已经尽可能久地庇护你们了,但我们不得不把你们还给你们的时代,还给你们的烦恼。现在走吧。弥撒已经结束了。”
当钟声沉寂了,热面包的香味弥漫了街道,从敞开的面包房一阵阵地飘散开来,可以看见面包房里新洗过的瓷砖明晃晃的,镶嵌在墙上的窄窄的镜子在阴暗处泛着幽光。
阿涅丝说:“娜奈特,去看看爸爸是否已经准备好,并告诉娜蒂娜午饭已经上了。”
季尧姆走进来,身上散发着她一直都闻不惯的上好雪茄和薰衣草香水的味道。他比平时更壮,沉稳又开朗。
一坐到桌前,他就宣布:
“我告诉您我午饭后就出发。在巴黎憋了一星期,这至少……说真的,您就不动心吗?”
“我不想撇下小女儿。”
季尧姆笑着扯了扯坐在他对面的娜奈特的头发:前一晚她还发烧了,只是烧得一点都不厉害,甚至没让她水灵灵的肤色变得苍白。
“她病得不重。胃口也很好。”
“哦,她没让我担心,感谢上帝。”阿涅丝说,“我会让她出去待到四点钟。您要去哪里?”
季尧姆脸色明显一黯。
“我……哦,我还不知道……您就喜欢什么事都事先定好……去枫丹白露附近或者沙特尔,随便,爱去哪儿去哪儿……那,您陪我去?”
“要是我答应,指不定他什么表情呢!”阿涅丝思忖。她抿紧的嘴角一抽,露出的微笑让季尧姆有些着恼。但她像往常一样回答:
“家里我还有事要做。”
她心想:“现在又会是谁?”
季尧姆的情妇们。她嫉妒的焦虑,无眠的夜晚。这一切现在都已经那么遥远。他长得又高又壮,有点谢顶,整个身子墩实匀称,头结结实实地支在粗壮的脖子上;他四十五岁,这是男人最强壮、最稳重的年龄,顶天立地,热血澎湃。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颌向前突出,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几乎没有黄垢。
“你啊,”阿涅丝想了想说,“当你笑的时候,你有一副狼、野兽的怪模样。”想必他听在心里觉着说不出的受用。他以前可没这习惯。
她记起以前,每场艳遇终结后他都要在她怀中哭泣,短促的抽泣从他唇上传来,他微张着嘴,好像要把自己的眼泪吮干似的。可怜的季尧姆……
“我呀,我……”娜蒂娜说。
她每次开始说话都这样。不可能从她的思想、她自己的言语中找到一个字眼是不谈论她自己的,总是她的装束,她的朋友,她漏了针的袜子,她的零花钱,她的种种乐子。她是……那么容光焕发。她的皮肤洁白如某些毛茸茸的水果,苍白而有光泽,就像茉莉花、茶花,但隐约又能看到年轻的血在下面涌动,冲到脸颊上,鼓在唇上,像是可以挤出葡萄酒般热烈的玫瑰色汁水。她的绿眼睛神采奕奕。
“她二十岁。”阿涅丝心想,再次努力闭上眼睛,以免被这太明亮太鲜艳的美丽、这爽朗的笑声、这自私、这年轻的热情、这钻石的硬度所刺伤。“她二十岁,这不是她的错……生活会让她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黯淡、柔顺、平静的。”
——摘自《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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