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们
书单推荐
新书推荐
|
微妙
法国作家大卫·冯金诺斯的小说《微妙》是一部法式爱情小说。一场车祸夺走了娜塔莉的丈夫,使她沉溺工作、拒绝感情,直到一个意外之吻把其貌不扬的瑞士同事马库斯带进了她的世界,借由某种微妙两人渐生情愫,生活的味觉似乎也在慢慢复苏。
《微妙》是大卫·冯金诺斯第一部被译成英文的小说,微妙、精致、妙趣横生,娜塔莉和马库斯这对看上去不太可能的主角被刻画得入木三分、真实可信。小说家在节奏方面很有一手,他用歌曲、清单和注脚将故事打散,让人不禁联想到尼克·霍恩比和里克·穆迪,却又不乏鲜明的个人印记。
大卫·冯金诺斯,生于1974年,索邦大学文学专业,同时学习爵士乐,法国当今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家、电影导演、剧作家。
娜塔莉和弗朗索瓦是在街上相遇的。男人搭讪女人的时候总是十分微妙的。女人一定会想:“他不会整天都在做这件事吧?”男人却常常说这是第一次。照男人们说来,他们是突然灵魂出窍,一举冲破了一贯的腼腆羞涩。女人则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对不起没时间。娜塔莉这次也没有例外。可这太蠢了:她没有什么事要做的,而且很开心被这样搭讪。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有这个胆量。她多次问自己:我是看上去太爱赌气,还是看上去太懒呢?她的一位女友和她说过:不会有人在街上跟你搭讪的,因为你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个赶时间的女人。
当一个男人上前搭讪一个陌生女子的时候,总是为了说些好听的话。难道会有某个不怕死的男人,在搭讪女人的时候这样对她当头棒喝吗:“您怎么会穿这双鞋?您的脚趾简直像是被关在集中营里一样。太丢人了,您成了自己一双脚的暴君!”谁会这么说话呢?反正弗朗索瓦不会,他乖乖站到了讲恭维话的行列里。他此刻正千方百计想弄明白自己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心动迷惑。他为什么上前拦住了娜塔莉呢?主要是因为她的行走方式。令他感觉耳目一新的,是她走起路来孩子般无拘无束,却又挥洒自如。她身上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动的自然自在,一种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优雅气韵。他想:她就是我想带到日内瓦和我一起过周末的那种女人。于是,他鼓足勇气——这一刻他简直想要拥有双倍的勇气——走近娜塔莉。更何况,对于他来说,这真的是第一次。于是,在此时此地,在这条人行道上,他们就相遇了。说起来,这是一个绝对老套的故事开篇,但却让人猜得到开头,猜不到结尾。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出了几个词,然后突然间变得口才流利,条理清晰。在某种悲怆感人的绝望的力量推动下,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正是矛盾的魔力所在:情况如此尴尬,他却反而应对自如。三十秒之后,他甚至让她露出笑容,这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她同意一起喝杯咖啡,于是他明白了,她并不赶时间。能和刚进入自己视野的一个女子这样共度一段时光,他对此暗暗称奇。他以前总是喜欢观察路上的女人。他甚至记得,自己也曾痴情少年般尾随那些大家闺秀直到她们的家门。坐地铁的时候,他有时会换个车厢,好靠近在远处注意到的某个女乘客。虽然摆脱不掉情色诱惑,他骨子里依然是个有着浪漫情怀的男人,心目中总有一个理想女性的存在。 他问她想喝点什么。她的选择会是决定性的。他想:她要是点低咖咖啡,我就起身离开。在这种约会中可没有权利喝低咖。那是最不合群的饮料了。一杯茶的话,也好不到哪里去。才刚一见面,就已经被一种慵散的小家子氛围包裹起来,感觉好像要把每个周日午后都用来看电视似的。或者更糟:在岳父母家看电视。是的,茶毫无疑问就代表着岳父母家的气氛。还有什么呢?酒?不行,这时间喝酒可不好。一个一上来就开始喝酒的女人会让人害怕,就算是一杯红酒也不可以。弗朗索瓦继续等待她的选择,同时也接着进行他关于女性第一印象的饮料学分析。还剩下什么?可乐,或者所有其它类型的苏打水……不行,不可能,这一点都没有女人味,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再要根吸管呢!但愿她明白这一点。最后,他想,来杯果汁应该不错。没错,果汁讨人喜欢,又挺合群,还不会太咄咄逼人,会让人感觉这是个温和、平静的女生。但哪种果汁呢?最好避开那些太传统的口味:别点苹果汁或者橙汁,太常见了。要有一点点特别,不过也不能太古怪。木瓜汁和番石榴汁,太吓人了。不,最好是选个介于两者之间的,像是杏汁。没错,就是它了。杏汁,这好极了。如果她选择杏汁,我就娶她,弗朗索瓦心想。就在这一刻,娜塔莉从饮品单上抬起头,像是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思考,而思考的内容和对面的陌生男人一模一样。 “我想来杯果汁……” “……?” “就来杯杏汁吧。” 他盯着她看,仿佛幻想闯进了现实。 日常生活并没有动摇两人的感情。虽然工作越来越忙,他们总是设法见面,一起吃个午餐,即使是吃得飞快,用弗朗索瓦的话来说,吃一顿“拇指上”的午餐。娜塔莉喜欢这个说法。她想象出一幅现代派的画作,画里有一对正在拇指上吃午餐的情侣,就像那幅《草地上的午餐》一样。这得是一幅达利的画,她说。时常,有些话听到的人会非常喜欢,觉得精彩绝伦,而说话的人却浑然不知。弗朗索瓦喜欢这种对达利画作的联想,喜欢他的妻子突发奇想,甚至改写绘画史。这是一种极致的天真无邪。他低声说他现在就想要她,在什么地方占有她,无论什么地方。可是这不可能,她得走了。于是,他一直按捺到晚上,带着在好几个小时的煎熬中聚积的欲望扑向她。他们的性生活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索然无味。在他们日常生活的每一天里都还留有相逢第一天的痕迹,而这并不多见。 …… 星期天的时候,娜塔莉喜欢躺在长沙发上读书,困意袭来的时候就打个盹,让自己的意识在书页和梦境之间徘徊。她会在腿上盖块毯子,她还会干些什么呢?哦对了,她还喜欢沏上一壶茶,同时用上好几个杯子,小口抿着喝,仿佛那茶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一切都天翻地覆的那个星期天,她正在读着一部长长的俄国小说,作者不像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出名。这不禁让人去想,后人会是多么的不公平。她喜爱书中主人公的优柔寡断,他无力作为,无力推动自己的生活。这种软弱让人感到悲伤。就像喜欢源源不断的茶水一样,她喜欢读长河小说。 弗朗索瓦来到她身旁:“你在读什么呢?”她说这是个俄国作家的书,但是没有细讲,因为在她看来,他问这个问题只是出于礼貌,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这是星期天,她喜欢读书,他喜欢跑步。弗朗索瓦穿着那条娜塔莉觉得有些滑稽的短裤。她还不知道这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弗朗索瓦在家里到处蹦蹦跳跳,出门前,他总是这样在客厅里做热身运动和深呼吸,好像是为了能在身后留下一大片空白。的确,这一点他成功做到了。出门之前,他俯身贴着妻子的耳朵,对她说了些什么。奇怪的是,娜塔莉记不得他说的是什么了。他们的最后一次交流人间蒸发了。然后,她睡着了。 她醒来的时候,都弄不清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她倒了点茶喝,水还是热的。这是个迹象。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和她入睡前一模一样。是的,一切都是一样的。就在此时,电话响了。电话的铃声和茶水的蒸汽相互交融,形成了奇特的感官和谐。娜塔莉接起电话。一秒钟之后,她的人生完全不同了。她本能地将一张书签夹在书里,然后冲向门外。 …… “他还有希望吗?”娜塔莉问医生。 “很渺茫。” “很渺茫是什么意思?很渺茫是不是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希望了?要是这样,就请告诉我他没有任何希望了。” …… 几天之后,弗朗索瓦死了。娜塔莉精神状态恍惚,被镇定剂弄得昏头昏脑。她一遍遍重温他们之间最后的时刻。这真是太荒谬了。为什么那么幸福的生活,顷刻间土崩瓦解,以一个男人在客厅里蹦蹦跳跳的滑稽画面告终?另外,他到底最后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也许只是在她的颈边呼气。出门的时候,他或许就已经是个幻影。虽然有人的形体,但却不能说话,因为死亡已经在他身上驻扎了。 弗朗索瓦在出门跑步前可能说的话 我爱你。 我好崇拜你。 运动过后,精神百倍。 晚上吃什么? 亲爱的,好好看书。 我迫不及待要回来见你。 我可不想被碾死。 真的该安排一次晚饭,请一下贝尔纳和妮可。 看来我也得读本书了。 我今天要特别锻炼一下小腿。 今天晚上生个孩子吧。 瑞典拥有全世界最高的自杀率。而自杀的一个替换选项,就是移民到法国,马库斯大概就是这么想的。他的外貌不怎么赏心悦目,但也算不上丑。他的穿着总有点与众不同,那套行头不知道是来自坐落在以马库斯的祖父家,还是某个时尚的旧衣店。整体搭配在一起没有章法可循。 “我是来和您谈谈114号业务的。”他说。 穿着如此奇葩,还要说这么蠢的话吗?娜塔莉今天完全没有心情工作。这是她好久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她感到心灰意冷,简直可以动身去乌普萨拉度个假了。她注视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马库斯。马库斯此时正满目惊叹注视着她。在他心目中,娜塔莉代表着一种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女性,又被寄寓了某些男人会对女上司产生的某些幻想。这时,娜塔莉决定走向他,慢慢地走,真的很慢,慢到足够让人在这段时间里读本小说。她看起来不想停下来,就快要贴到马库斯的脸了,他们的鼻子就要碰到一起了。瑞典人屏住了呼吸。她想要干什么?他没有时间在脑海中从容表述这个问题了,因为她此时已经开始用力吻他。一个长长的激烈的吻,充满了属于青春期的激情。突然之间,她向后退去: “114号业务,咱们以后再说。” 她打开门,然后请马库斯出去。他艰难地出去了。他就像是登上了月球的阿姆斯特朗。这个吻可是他人生的一大步。他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而娜塔莉呢,她此时已经完全忘记刚发生的事情了。这一行为和她人生里其它的行为毫无关联。这个吻是她的神经元突然爆发的无政府行动,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无动机行为”。 …… 马库斯没法集中注意力。他想要一个解释,而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制造一个偶遇。他要在娜塔莉办公室前走来走去,有必要的话可以走上一整天。她迟早会出来的,然后,哦……这么巧啊,他刚好路过她的办公室。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已经满头大汗了。他突然想到:“我今天状态不好!”要是她在此刻出来,她会看到一个汗流浃背的男人在走廊上无谓散步消耗时间,他会被当作一个无动机行走的人。 吃完午饭以后,他早上的想法又重占上风。他原本的策略是对的,就应该继续这样走来走去。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可是,一边只是在走,一边还要假装走向什么地方,真的很有难度。他要看上去全神贯注,目标明确,还要假装行色匆匆,这可是难上加难。快下班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这时,他遇到了克洛伊。她问他: “你没事吧?怎么看上去怪怪的……” “没事没事。我只是在活动一下腿脚。这能帮助我思考。” “你还在对付114号业务吗?” “是的。” “还顺利吗?” “是的,还好,差不多。” “跟你讲,我对108号业务可有点担心。我想和娜塔莉谈谈,可是她今天不在。” “啊,是吗?她……她不在?”马库斯问。 “不在……我想她今天应该去外省出差了。好吧,我先走了,我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马库斯呆在原地,没有反应。 他今天走了这么多路,都够走到外省了。 马库斯的第一个决定很简单:以吻还吻。要是娜塔莉能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吻他,那他为什么不能做同样的事情呢?星期一早上,他要在上班的第一时间就去找她,还给她一个吻。他要步伐坚定地走向她(这是该计划中最为复杂的部分:他从来都不擅长步伐坚定地走路),然后雄劲刚毅地搂住她(这是该计划中另一个复杂的部分:他从来都不擅长哪怕稍带些雄劲刚毅去做什么事情)。换句话说,这次进攻预计会十分复杂。但他还有整个星期天用来做准备,一个长长的社会党人的星期天。 …… 马库斯站在娜塔莉办公室门前。到了该行动的时候,他却紧张得挪不开脚步。团队里的另一位同事伯努瓦刚好路过: “你在干嘛呢?” “呃……我跟娜塔莉约了见面。” “你觉得这么杵在她门口就能见到她?” “不是……只是我们约的时间是十点钟……现在是九点五十九分……所以,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提前……” 同事走远了,回想起他曾在1992年4月的某一天在一家郊区的戏院里看了一出萨缪尔?贝克特的戏剧。此刻,他感受到了同样的荒诞。 马库斯现在不得不行动了。他走进娜塔莉的办公室。她正在埋头看一份业务材料(也许是114号?),此时立刻抬起头来。他步伐坚定地走向她。但事情从来都不会那么简单,接近娜塔莉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他心跳加快,剧烈颤动,犹如工会大游行中的齐声呐喊。娜塔莉疑惑着会发生什么。坦白说,她感到有些不安。不过她清楚地知道,马库斯待人十分和蔼体贴。他想要干什么?为什么他一动也不动?马库斯的身体就像一台因数据超载而死机了的电脑,他情绪数据储存过多导致爆机。她站起身,问他: “发生什么事了,马库斯?” “……” “你还好吧?” 他终于重新集中起注意力,来做他计划好的事情。他突然搂住娜塔莉的腰,用前所未有的力气抱住她吻了下去。娜塔莉还没来得及反应,马库斯就离开了办公室。 马库斯将强吻的一幕留在了身后。娜塔莉本来想要重新再看她的业务材料,但最后还是决定出去找马库斯。她感受到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说实话,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搂住她,不把她看作一件脆弱的物品。是的,她被这么一次闪电行动、被这近乎粗暴的雄性出击弄得心慌意乱。她来到公司的走廊上,问左右路过的同事马库斯在哪里。但没有人知道。他也没回他的办公室。于是,她想到了大楼的天台。这个季节里,没有人去那里,因为天太冷了。但她觉得他应该在那里。她的直觉很正确,他就在那里,站在墙边上,姿态十分镇定。他的嘴唇有轻微的张合,显然是在呼气。他看起来像在抽烟,可是却不见香烟的踪影。娜塔莉静静地走近他:“我也是,我也时常来这儿来躲一躲。透透气。”她说。 马库斯看到她出现很惊讶。他从来没想过,在发生刚才的事情后,她还会来找他。 “您会着凉的,”他说,“而我甚至没有大衣可以借给您挡风。” “那我们俩就一起着凉吧。这样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们扯平了。” “这样说很有意思吗?” “不,没意思。我那么做也没意思……好吧,行了,不管怎么说,我又不是犯了什么罪!” “那您对感官世界可真是一无所知。您吻了一下,然后就没下文了,这当然是犯罪。在干涸心灵的王国里,您就会被判刑。 “干涸心灵的王国?……我还不习惯你这样说话。” “114号业务当然不会让我诗兴大发。” 马库斯在他的衣柜前踌躇徘徊。跟娜塔莉吃饭时应该穿什么?他想穿他的31号装。但这个数字本身对于娜塔莉来说太渺小了,起码应该穿个47号,或是112号,或是387号。他用数字填满自己的脑子,忘掉了更重要的问题。他应该戴领带吗?没有人能帮他。他在这世上孑然一人,而娜塔莉就是他的世界。他平常对自己的着装品味相当自信,可如今却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穿哪双鞋好。他真的不习惯在晚上打扮一番再出门约会。并且,这件事还是很微妙的,因为她同时也是他的主管,这又加重了他的压力。终于,他放松了下来,对自己说,外表并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他首先应该表现得轻松自在,谈到什么话题都能游刃有余。切记不能谈工作,114号业务更是连提都不能提。不能让下午的工作影响到他们的晚间约会。那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呢?人可做不到说变就变。他们会像两个屠夫出现在素食者的大会上。不,这太荒谬了。也许最好还是取消这次约会。现在还来得及。出现了不可抗力。是的,我很抱歉,娜塔莉。您知道的,我有多想去这次约会,但就在今天,妈妈死了。啊不,这个不好,太残暴了。而且太加缪,用太加缪的方式取消约会不好。萨特,萨特就好多了。我今天晚上不能赴约,您懂的,他人即地狱。声音中带点存在主义的调调,会很像样。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觉得,娜塔莉应该也在为了在最后一刻取消约会绞尽脑汁找理由。但目前还没有。再过一个小时就要约会了,还没有短信。她一定是在找理由,或者也许她的手机电池有问题,因此她没法通知马库斯她来不了。他继续这样磨蹭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消息,他怀着执行太空任务的心情出门了。 他选了一家离娜塔莉家不远的意大利餐厅。她答应跟他一起吃晚饭已经够给面子的了,他不想再劳烦她穿过整座城市。他到得早,就去对面的小酒馆点了两杯伏特加喝。他希望酒能给他壮壮胆子,也能让他有些微醺。然而,酒精没有发挥任何效果,他来到餐馆找了个位子坐下。因此,他见到准点到的娜塔莉时十分清醒。他很快就庆幸自己没有喝醉。他可不想让醉意破坏见到她出现时的愉悦心情。她向他走来……她是如此美丽……美得想让人到处都用上省略号……接着,他想到自己从没在晚上见过她。她在这一时刻也会存在,他几乎为此感到惊讶。他大概是以为,美貌会被收在盒子里过夜。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此刻她就在这里,在他的面前。 ……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好啊。” “你很怀旧吗?” “不,我不觉得。” “这对一个叫娜塔莉的人来说可真少见。” “哦,是吗?” “是的,娜塔莉们有一种明显的怀旧倾向。” 她再一次笑了。她已经不习惯这样了,但这个男人的话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永远都没法预料他下一句会说什么。她觉得他脑子里的话就像开奖前的乐透球一样咕噜乱转。关于她,他还有什么高论?怀旧。她认真地思考起她是否怀旧。马库斯让她突然陷入了回忆里。她本能地想起了八岁的那个夏天,她和父母去美国旅游,穿梭在辽阔的美国西部,度过了美妙的两个月。这次度假中,她深深迷恋上了一种东西:皮礼士糖果。一粒粒小小的糖果被装在卡通人偶里。只要按一下人偶的头,糖果就会跑出来。这个小玩意将那个夏天凝结在了回忆里。她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了。娜塔莉提起了这段回忆,这时候服务生来了。 “两位想好点什么了吗?”他问。 “是的。我们要两份芦笋炖饭。甜点的话……我们要皮礼士。”马库斯说。 “什么?” “皮礼士。” “我的礼物呢?”她问。 “我会给你的,但答应我,到家之前不要打开。” “好的。” 马库斯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娜塔莉放进包里。 …… 一回到家,坐到沙发上,娜塔莉就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盒皮礼士糖。她吃了一惊,因为在法国找不到这个糖。马库斯这个举动让她深受感动。她重新穿上大衣出门,扬起手臂拦了一辆出租车。 站在门前,她犹豫了片刻。已经这么晚了。但都已经到这里了,掉头回去太荒谬了。她按了一下门铃,又按了第二下。没有人应。她开始敲门。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脚步声。 “谁啊?”一个不安的声音问道。 “是我。”她回答。 门打开了,娜塔莉眼前是一幅狼狈的景象。她的父亲头发散乱,双眼惺忪。他看起来有些昏头昏脑,好像什么东西被抢走了一样。也许真是这样:他刚被抢走了睡眠。 “怎么是你?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很好……我就是想来见你。” “在这个时候?” “是的,等不及。” 娜塔莉进了她父母的家。 “妈妈还在睡,你知道她的。就算天塌地陷,她也是照睡不误。” “我就知道叫醒的会是你。” “你要喝点什么吗?喝杯椴花茶?” 娜塔莉说好,她父亲就去了厨房。他们父女相处起来总让人觉得十分安心。娜塔莉的父亲此刻已不再惊讶,恢复了以往的镇静。可以感觉的到,没什么事会难倒他。然而,在深夜的这一刻,娜塔莉暗暗在想,父亲老了。他穿着软拖鞋走路的样子,她都看在眼里。她想:这个男人在大半夜被吵醒,但还是抽空穿上了软拖鞋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双脚真是让人动容。父亲回到了客厅。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让你不能等?” “我来给你看这个。” 她从口袋里拿出了皮礼士糖,立刻,父亲变得和女儿同样激动。这个小玩意把他们带回了那个夏天。突然之间,他的女儿好像回到了八岁。她轻轻地靠近父亲,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皮礼士糖里蕴藏着过去的全部温存,蕴藏着在时光中消逝的所有回忆,不是那些戛然而止的回忆,而是随着岁月缓缓消散的回忆。皮礼士糖里蕴藏着悲剧发生前的那些时光,在那样的时光里,所谓的脆弱不过是摔了一跤,或是擦破了一点皮。皮礼士糖还蕴藏着父亲的形象,童年时,她总爱奔跑着投入他的怀中,只要紧靠在他身上,她就对未来充满信心。两人惊愕不已,凝视着皮礼士糖,糖里承载着生命的点点滴滴,那样渺小可笑的物件,却是那样动人。 就在这时,娜塔莉开始哭泣。泪如雨下。那是在父亲面前一直强忍着的痛苦的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之前从不放任自己在父亲面前流泪。也许因为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也许因为她也需要扮演男孩子的角色,而男孩子是不该轻易掉泪的?但她是个小女孩,是个失去了丈夫的孩子。此刻,在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在皮礼士糖散发的氤氲气氛里,她在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任由自己失控,期盼得到安慰。 ……
你还可能感兴趣
我要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