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评论家将灰娃视作“自我教育”下的“素人诗人”,她45岁才开始自发地、本能地写诗,后来在丈夫、著名艺术家张仃的鼓励下,将写诗作为一种“自我疗法”。灰娃的诗率真、独创,具有摄入人心和精神自救的力量,已年近九十,仍坚持写诗。
《灰娃七章》即为灰娃这几年的新诗结集,分为“怀念张仃先生”“北方农事诗”“旧檐下”“先知 使徒 怀乡病”“有彗星的美丽”“不要玫瑰”“我已退到海角天涯”七章。诗作内容大致涉及自然、故土,展现了一位近九十高龄的诗人丰富、深邃的内心与精神世界。
本诗集由著名插画家冷冰川为诗作配图,增加诗文与插图的呼应和共情,并由曾获“中国zui美的书”的著名设计师张志伟操刀图书整体设计,使诗集不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呈现出独特的艺术与人文气质。
《灰娃七章》:读一册不属于任何诗歌群体与流派的个体诗集。
本诗集为灰娃最近几年的新诗结集,展现了一位近九十高龄的诗人丰富、深邃的内心与精神世界。诗集装帧精美,整体形式与诗作内容相得益彰,给予读者一种精致的阅读体验,是一本可细读、可欣赏的上乘之作。
那只文豹衔灯而来
——读灰娃
谢 冕
我和灰娃不仅是同时代人,而且曾经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曾经共同生活在美丽的燕园。不同的是,她是俄语系,我是中文系。那时我并不认识她,只听人说,俄语系有个女同学来自延安。她一袭白色连衣裙是当日校园的一道风景。在北大,她当然不叫灰娃,灰娃是在延安时的小名,也是后来她写诗用的名字。认识灰娃是在九十年代她出版《山鬼故家》以后,她的出现在当日好比是一道天边的彩虹:绚烂,奇妙,甚至诡异,而且来得突兀。我们对她的到来毫无准备,那时我们正沉浸在新诗潮变革的兴奋与狂热中,我们的诗歌思维中装满了意象、象征、变形、建构、现代主义等等的热门话题,我们对灰娃非常陌生,一般也不会特别的关注。
但我终于有机会认识当日在校园擦肩而过的这位有点神秘的女同学了。认识她是通过她的诗,而读灰娃的诗也如读她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历险的过程。在当日的诗歌狂潮之中,灰娃完全是“个别的另类”。她不仅带来了我们完全陌生的诗意,而且也让我们看到远离我们熟知和理解的别样的生活、别样的世界。那是山鬼居住的地方,这山鬼,还有这文豹(“一只文豹 / 衔一盏灯来”) ,我们似乎曾经在《楚辞》中遇见过,它们都是屈原曾经的吟哦。灰娃的诗有这些古旧的因素,说明她的诗歌元素中有很多古典的意蕴,借用她说的话,是“一身前朝装扮” ,古旧,斑驳,当然也庄严,再加上她的现代的意识和外来文化的影响,这就使她的写作充满了瑰丽和神秘感。
事情于是变得相当的复杂了,这无疑增加了我们阅读的难度:灰娃是当代人,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而且是曾经的“小延安”,有过充满传奇色彩的阅历,还是名牌大学的外语系学生。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她患过严重的忧郁症,被论者称之为“向死而生” 的人。但是她的诗所展现的精神境界比这还要复杂、也展现出更多耐人寻思的丰富性。灰娃濒临过死亡,当时留有“遗言”,要烧毁所有的诗篇,不留下任何的痕迹,然而,竟然奇迹般地被留下了两首“遗作” 。这就是后来我们读到的两首。这些经历,再加上她始于痛苦而终于幸福的婚恋,这既使她的诗充满苦情,又使之蕴有偶见的欢愉。读灰娃,是在读一本丰富而难解的书。
首先,她表现苦难,她的年代是严酷的,陕北的乡间,忧患的童年,拖着小辫的小小年纪就穿上大号的不合身的军装,在延安,人们哄着、护着这个小女孩,她理所当然地适应了也热爱了这样的环境,但她依然惦记着挥之不去的噩梦,只因“黄土掩埋着整段整段的旧梦” ,使她的诗频繁出现故园、墓地和死亡的意象,使人产生无尽的伤感。充盈在灰娃诗中的还有兵燹、匪患、离乱,以及颓井残垣。这背后有诗人久远的记忆,记忆属于她,也属于她所经历的时代:“我不安的心,神秘音信摇荡 / 我细听梦碎,亲历故园倾圮 / 哭得像个孩子/ 心的家园已被荒凉阴影席卷 / 只有永恒的夜唤醒往日的梦。”
对着无边的苦难,对着旷古的哀愁,对着世上人间的“莫名的惊恐”,还有美丽,以及神秘,诗人的思忖充满迷茫:“暮霭沉沉,弥漫在我们村子,巨大的阴影,我怎能说得清,怎么能说清,你无处不在,无边无形,你那世态人情千头万绪,离合悲欢随流光逝去,你的陈年轶事代代相传,你的忧患叫人琢磨不透。” 这个“你”是泛指,也许是苍茫无边的万事万物,是神秘的主宰,说不清的不仅是现世的苦难,说不清的还有悠长的思绪,历史的,现实的,关于革命,关于信仰,关于公平和正义,人间的一切烦恼,天上地下的众生万象,还有炊烟的熏香、一丝苦艾的味道、万古不散的幽灵、尘世的惆怅苍凉,都在她的追问中。思想上仿佛是不羁的奔马,她的思绪千丝万缕,她的诗句缠绵而纠结。
在最新的这部诗集中,传统的北方农事的抒写仍在继续,诗行间依然是“灵魂祷告声漫空飘忽”,无论桃花流水,秋容恬淡,无论风停日午,明月高悬,她依然听见若有若无的灵魂哭泣声,哭声中出现的情景定格在永难磨灭的一幕:忽一日夜半,一队士兵荷枪实弹闯进村庄,抓去齐家独子,拉走谢家兄弟,那一夜无人入睡,哭到天明…… 苦难是挥之不去的深沉的记忆:“从农人心里抽出愁绪丝丝缕缕 / 漫空摇曳回旋”,艰涩、寂寥,却庄重、绵长,有着“野薄荷辛甘清冽的味道”,她写那些漂泊无所的游魂野鬼,苦难是如此深邃,她的诗风是如此的凄厉,寒得彻骨的凄厉。
以上所引,大抵为泛写,而献给张仃先生的那一组诗篇,则是实写。亲人离去,痛不可言,忍泪伤心,不知“伤有多重痛有多深” !灰娃为悼念张仃写了一首又一首诗:先生脑中风抢救四个月至先生逝世日,先生逝世当年秋日,先生逝世七十日祭,先生百日祭,先生周年祭,先生五周年祭,她都有诗记他、念他,诗是灰娃的一瓣心香。燕山余脉的那一座房舍,是她和张仃先生童话中的“大鸟窝”,那里的空气中充盈着“马蒂斯均衡、明朗的调子 / 惠特曼波动扩展的海洋气概” 。先生的烟斗在西山薄暮的客厅里一闪一闪,那都是昔日的通常情景,如今竟成了这般遥远的追念——
神的启示神的旨意
于你肺腑隐埋歉疚禀赋
天意深植你一副恻隐敏感之灵性
神把自己性灵附身与你
赐你这等幽玄秘事,人不可会意
哎,善美尊贵早已皆属负面割除之类
月桂树橄榄树菩提树被砍以前
我们满心一弯新月伴着
一天大星星纵横穿梭回环旋转
风、水之琴反复奏鸣,如诗如梦
如今神已离去,可怜人世无数生命
为偶像而死价值何有
神赋予你这秘事天意
今夕又容身何处?
这黯夜到哪里去栖息?
这诗句摘自灰娃为张仃先生五周年所作的诗篇。灰娃和张仃相伴经年,琴瑟和鸣,他们因此拥有了晚年的幸福,他们的结合更促进了诗和绘画、书法的完美融汇。如今的灰娃又把痛苦和孤独留给了自己。今夕容身何处?问的是先生,也问自己。他们毕生所祈求和信守的善美尊贵,在这茫茫的黯夜又能在哪里栖息!灰娃的思考是浩渺而绵长的,她没有答案,最后还是把“说不清”的问题留给了我们。
灰娃的诗歌语言是独特的,古典的含蕴,雅致的词汇,时有突兀的字词自天而降,时而也有不遵习惯的表达,给人以完全陌生的冲击。几年前我就惊异于她的这种有别于众的诡异的诗风。在当今中国诗歌写作中,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倾向所在多见,而灰娃是独一无二的,她只是她自己。在写作风格上,没有一个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一个人。她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写,她就是唯一的“这一个灰娃”。要寻找灰娃诗歌艺术的来龙去脉,可能是徒劳的。在她这里,我们几乎找不到她受到别人的任何直接影响的痕迹,也找不到她与任何前辈诗人的“师承”关系的痕迹。我不愿武断地宣称灰娃的诗歌是“无师自通”,或者称她为“天才”,但我的确惊异于她的这种无可替代的独立性。
我曾用“神启”两字形容过灰娃的写作,现在看来,也还是这两字对她较为合适。都说艺术创作有它产生的背景,都说艺术是传承的,但说实话,这些“通识”,用在灰娃这里却不甚妥帖。中国诗歌界有很多的群体和流派,但灰娃不属于任何群体和派别,她只是孤独的“这一个”。从她的出现到现在,孤独始终伴随着她,而孤独不仅是诗人的宿命,还可能预示着诗人的成熟。毫无疑问,灰娃的诗是丰富的,但即使我们不谈她的诗,她的经历也有极大的传奇色彩。关于灰娃,我们可以谈论很久。我想说的是:灰娃是一本极有吸引力的,而且是有高度和难度的书。
2016年4月8日,于北京大学
灰娃,1927年生于陕西临潼,幼时随父母定居西安。全面抗战期间小学毕业,随母亲逃难暂居乡间。1939年姐姐、表姐将其送至延安,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学习、工作。1946年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辗转晋、冀、鲁、豫等地,部队渡江参加京、沪、杭地区战役,其间因病重入住南京原陆军医院,后转北京继续住院治疗。1955年初愈后进入北京大学俄文系求学。1960年分配至北京编译社工作。1966年患精神分裂症。1970年代于病中非自觉地开始写诗至今。出版有诗集《山鬼故家》《灰娃的诗》,以及自述《我额头的青枝绿叶》。
目录
那只文豹衔灯而来 —— 读灰娃(谢冕)
章一 怀念张仃先生
章二 北方农事诗
章三 旧檐下
章四 先知 使徒 怀乡病
章五 有彗星的美丽
章六 不要玫瑰
章七 我已退到海角天涯
后记(灰娃)
童话 大鸟窝
——张仃先生逝世五周年
仃兄,生命的幽蕴
能否参悟
神光能不能照透
何以灵魂彼此相融
似氢与氧合而为清流
哪尊神收去你婴儿的笑
还有你憨拙味深的谈吐
难道不能让我们再次
露台绿荫下
任自己沉醉于
马蒂斯均衡、明朗的调子
惠特曼波动扩展的海洋气概
取出《毕加索》
你总说:“我们一起买的”
时有媒体青年问,你答道:
“为了这个西班牙老头儿
我可没少遭罪吃苦
直到二战①他成了一名法共②
多列士③的同志和朋友”
金银木、乔松林中
我们呼吸枝叶清馨
趟过缀满露珠的青草
仰望闲云来去悠然飘浮
惊异着是谁,施的什么魔法
让天空蓝得那样明净
那样静谧无涯
那样遗世绝俗
当对面山峰戴一弯月桂冠银亮耀眼
一对小天使天籁清灵依风而行
随银色乡梦远去了空明之境
我们静穆易感的心被那神异灵妙触响了
雏鹰欲飞花蕾待放的
青涩岁月情义风发,担当自负
傻傻地一意心系世界牵挂世人而
误入深渊,自认踏上圣途
直至既成往事并眼下种种击痛了心
可悲只在深渊扑腾挣扎,终于
坠入地狱,没有出口没有风
灵魂任蛇蝎烈火撕咬烧烤
人性的怕与痛折磨着心灵
于是寻思追问自身追问地狱何为
自救、呼救的呼声冲出心的壁垒
从自己走出,穿越可怕的世纪可怕的伟人
领略过坚定指向前方而
心怀激荡的生命情怀
我们还有没有期许?
破碎的心用什么来修补?
心在这儿思索,遐想,互来互往
这儿是家,免于恐惧,没有惊吓
这山里春夜子时深静幽邃
仍有鸟儿辛勤飞翔忙碌不休
我们连忙起身临窗细听
是子规高高低低远近往复
鸣吼声震慑天地人心
浑圆洪亮在黯夜来去回荡
听着惊魂瘆人
过后又留给天地间无尽的虚空
等着来年重又开始
想那神性灵异彻夜鸣吼为了什么
那深广秘奥人不可知晓
如今也随你去了
世人迷醉反向着神
亲历过繁华世态背面
寂寞深处,是神的意志
苦闷与悲情的婴孩你
依旧眼望天尽头,根性难移
艺事缤纷,情寄墨韵
语词艰涩,品味辣苦
笔锋下自有其生命修行
生命情怀的结晶
每项每件都是你灵性之光
一次璀璨地瑰丽迸发
我知道你高且宽的额寻思些什么
逢人夸你,你腼腆一丝笑
泄了隐在胸臆儿童的害羞
你一脸难为情,倒仿若亏欠他什么
神的启示神的旨意
于你肺腑隐埋歉疚禀赋
天意深植你一副恻隐敏感之灵性
神把自己性灵附身与你
赐你这等幽玄秘事,人不可会意
哎,善美尊贵早已皆属负面割除之类
月桂树橄榄树菩提树被砍以前
我们满心一弯新月伴着
一天大星星纵横穿梭回环旋转
风、水之琴反复奏鸣,如诗如梦
如今神已离去,可怜人世无数生命
为偶像而死价值何有
神赋予你这秘事天意
今夕又容身何处?
这黯夜到哪里去栖息?
暮春月夜,山坡树树杏花漫飞飘洒
落地悄无声息,不由人
一时无语,黯然屏气
一路上似醒犹梦,幽眇恍惚
月色、飞花回旋扑朔
春气、落英、四周一切
都小心翼翼暗示这一夜
不就是那岁时径自流转着
千载的孤寂与索寞?!
唯有鲁迅你一生心仪
以一辈子心血思索求解这位
大思想者、大爱的巨人
钟情钟美的人性价值的呼号者
没有谁能测出鲁迅在你心里
有多重,有多深
你以艰涩笔墨提纯你苦辣深挚的心事
沉郁顿挫书写你的孤独寂寞
我们品味古今那些绕着衷曲的心,
静听心的吟咏心的哽咽、控诉
我们灵魂的敬意、灵魂的叹息
永远向着:
敢大声嚎哭的人
勇于置疑、勇于呼救的人
突破意念重围自救的人
以沉思的最亮音释梦解梦的人
怒指俘获灵魂为业者,无奈而
纺织微词妙语予以笑刺的慧心者
持守仪态文雅、情致卓越的人
这儿是家
是安顿心的角落
这里心的纹路只指证
人性智慧的美与灯
我们曾去山上采回一大捧
修长好看的野草立在屋角
你说昨夜梦见我在河边林间
找到一个大鸟窝,我们就
住了进去,变成了一双鸟儿
从此朋友们称呼我们家
“大鸟窝”。我们栽的梧桐、丁香
银杏、海棠已长成擎天树林
成群的鸟儿盘旋在树林上空
枝叶清气四处飘拂
你默默感应色与光影变幻的微妙
看着林梢轻颤摇风
听着林梢低微的簌簌声
一袭亮云正静静飘过
这销魂的清晨与黄昏
总是倏忽而过,仿佛梦里失落的
叫人对日神车驾心生怨尤
花已飞尽,绿满乾坤
想问一问神:
远去的人回还是不回?
平日里各就各位埋头工作
家里处处静悄悄,时而
孙女儿的古琴古韵自楼上悬泻
烟霭苍茫,高山流水
漱洗我们的心
在日日劳作、阅读中
岁月无情的刀痕刻满我们的额
光阴催人日夜兼程
转眼我们已站在终端门口
最难忘你时有感慨:
“艺术,谈何容易!
而爱,又何其难!”
这儿是家,这儿生长着两株芦苇
两株芦苇两颗跳动的心
我多想再搀扶你
往工作室走去,另只手
端着你的老花镜、烟斗
你臂膀紧紧夹住我手
担心我抽出
儿童一样生怕大人离去
这些一桩桩我们的日常
填满了回忆,昼夜不舍
随风随水随清氛漫洒弥散
听,神的钟响了,你就要去
将你哀乐此生禀报?
既然彼岸蓝得明净绝俗
这可怜的人世委屈冤情无数
可会洗清?
2010 年1 月张仃先生脑中风抢救第四个月初稿
2010 年2 月21 日张仃先生逝世 2014 年冬定稿
注:
① 二战:1939—1945 年全球规模的世界大战。
② 法共:法国共产党。
③ 多列士:法共领袖、总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