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安邨空姐
我住的楼后面是利安邨,利安邨里有一个空姐。
我经常见到那个空姐,并不是我与她之间的缘分,只是我太注意空姐了。只要你开始注意哪一种人,那种人就会出现得特别多。我还注意所有的孕妇,她们也真的挺多的,十个迎面走过来的女人里面就会有一个是大肚子的孕妇。我认识的一个房产中介还说她根本就生不起小孩,她结婚十年了,可是不生小孩。她是我唯一认识的一个香港人,不是嫁香港人成为香港人的人,不是出生在内地童年来到香港的人,就是土生土长的一个香港人,然后嫁给另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觉得她的确代表了一些香港人真实的生活的状态,我相信他们可能是有点养不起小孩。但不是肯定养不起,他们选择不生小孩,不只是经济的负担,也有责任的承担,负担不起,承担不了,干脆放弃,不用去面对。
社区议员还没有为我们的社区争取到机场巴士的时候,空姐是搭港铁去机场的。我经常遇到她,有时候是早晨,有时候是傍晚。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丽的,她拖着她的箱子,国泰航空的红制服,空先生家的黑色工作鞋,鼻尖出着油,口红残了一半。
乌溪沙站去到利安邨的那一段路也不是那么平稳的,她和她的箱子,难免叫人心疼。但是她的神情又是冷淡的,叫人想起来搭乘国泰港龙航班时不得不说的英语,你的心就没有那么疼了。奇异的只发生在中国人之间的英语的对话,当然你也可以挑战传说,跟香港空服讲普通话,反正我是不会再试第二次的。
我小时候看《重庆森林》,王菲扮演的擦来擦去的售货员,居然就去做空姐了。电影的最后,她也穿着制服,拖着箱子,靠在一道墙上,就跟梁朝伟的轮廓分明的前空姐女朋友一模一样。从来没有去过香港的小时候的我就会这么想,香港的空姐倒是你想去做就去做的啊?
后来我在香港住了七年,也只见过一个空姐,所以香港的空姐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所以王家卫的电影,很多时候也不是那么香港的。
后来议员为我们争到了一个机场巴士站,空姐就搭巴士去机场了。我搭飞机的次数很少,但是每一次搭巴士,我就会遇到那位空姐。空姐总是拎着一个胶袋,里面装着一只隔了夜的面包。我有点理解不到她为什么不去机场吃早餐,香港机场不是有着全世界最齐全的早餐吗?
是的,香港机场有全世界的早餐,西式的、中式的。那也是很奇异的事情,机场的翠华就能够做出来不是翠华的公仔面,机场的大力水手也能够做出来最不像是大力水手应该做出来的炸鸡。能够从食物里吃出悲愤,也只发生在香港机场。然后有一天,我也拎着一只冷面包上了巴士,空姐排在我的后面,两个疲倦不快乐的女人,一起去飞机场。
我从来不看八卦杂志我也知道,香港的女艺人,如果被挖到邨屋出身,就会是翻不了身的咸鱼,邨屋两个字放在她的履历里,永远到永远。住邨屋的空姐,肯定也有很多,有人说香港百分之三十五的人都住在邨屋,但是香港之外的人不觉得空姐也应该住在邨屋。她们应该年轻漂亮,她们应该找富贵的男朋友,有邨屋之外的人生。
可是我看到了一个住在邨屋的空姐,肯定还有我没有看到的。生存从来都是艰难的,香港,或是香港之外,家累,或者只是愿与家人拥挤在一起。
港女的现实也真的是现实,如果他转不了你的后一半命,付了青春还付了一个坏名声,港女真的是全世界最冤屈的女人。
香港男人在文学作品里往往是面目模糊的,港女太现实,宁愿把爱情托付给别处的女人,一个,再加一个。或者坐在家里打机,买一盒充气人形,若这个人形真变作了人类,也要拜托她变回去,因为真正的女人是他们的负担。
我有时候去利安邨,有时候在楼下碰到富贵的邻居,邻居说你干嘛去呀?我说我去利安邨,我停了一下,说,去吃饭。邻居说天啊,那个地方我从来不去的。我说我要去啊,我又没有工人我也不会做饭我还不会讲广东话叫外卖。这个邻居本来在我的朋友圈里的,有一天我发现她把我删掉了。
利安邨里有一间大家乐。大家乐之前是美心,桌椅都破旧了,角落里的电视永远停在翡翠台,有一天美心不见了,装修了很久,变成了大家乐。有一天大家乐也会不见,变成大快活,或者再变回美心。我会去那里吃饭。
我不喝茶,我也没有时间,所以我从来不去茶楼。我去茶餐厅,十分钟的一餐,不过是让自己活下去。我曾经在早晨厌倦,如今到了傍晚我也厌倦。生存意识很弱,但是还有一点,所以我会走去利安邨,吃一餐饭,至少让自己活过今天。
对面是一对母子,母亲买了一碟洋葱汁龙利鱼饭。刚刚放堂的幼稚园的小孩,动来动去。香港的幼稚园很多都是只上半天学,而且没有午饭,有的家庭把小孩送去两间幼稚园,上午校和下午校。上午在国际学校学英文,下午在本地学校学中文,或者上午中文,下午英文。香港小孩的中午,用来换校服和吃很快的饭。
母亲把鱼切成工整的方块,小孩吃一口饭,配一口鱼。
快吃快吃。母亲催促,饭要凉了。
小孩嘻嘻地笑,一口饭,一口鱼。
小孩养得很好,白白胖胖,天真无邪。
小孩吃完了饭,开始喝好立克,如果你还是不习惯香港人的奶茶,可以要一杯热柠茶,或者好立克。
母亲把剩下的米饭,用汁拌了一拌,开始吃。汁不太够,她把酱汁碗完全倾倒了过来。洋葱汁捞饭,一个母亲的午餐。
我没有抬头。
我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公去世,姐姐们出外谋生,嫁人,或去工厂做工,母亲还在上小学,与外婆相依为命。放学回家,一碗冷饭,茶泡饭,已经很满足,有时候冷饭也没有,做完功课,早早上床,床边的墙角已经长上了青苔,孤儿寡母的家。
高中毕业母亲考上做空姐,拿着通知书去做身体检查,贫血,低血糖,长期营养不良。已经错过别的学校,同班同学们入大学,母亲下了乡,整整十年。
我离开家去美国,安慰她,我不会苦的。她讲不就是洋插队吗?母亲从来没有讲过那十年插队,母亲讲过很多次空姐的愿望,如果做一个空姐,会有多好,如果真的成了空姐,人生会有多么不一样。没能成为一个空姐,成为母亲最大的缺憾。
我的第三个阿姨嫁去北方,江南吃米饭长大的女子,最终与现实妥协,学会一手好面食。她年老时总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端端正正,面朝南方。可是直到去世,她都没有能够回到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