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当代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1978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文编专业,80年在校期间发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1979-1980)诗歌奖,,读大学期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2年毕业后在《星星诗刊》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共十二年。1993年评为正编审首批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4年由国家人事部调入北京广播学院任文学艺术系主任。1995年调到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社任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在北京工作期间曾先后担任文艺奖项评委有:中国广播文艺政府奖评委、中国电视文艺星光奖评委、鲁迅文学奖(1-4届诗歌,5届散文)评委会副主任等职。2011年评为正高二级专家,2012年担任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工作委员会副主任,被选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47部。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
不知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在记忆中留下一段对黑暗很深的、难以忘怀的感触,我把这种感触叫作“荒野无灯”。小时候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家里,怕窗外那些与神怪故事相连的响动。这种恐惧不是对黑暗本身,而是对藏在黑夜里的鬼怪的敬畏。长大了,常走夜路,在乡间,在大山里,一次又一次地强化了我对黑暗的印象。天地浑然于漆黑的夜幕之中,天上无星无月,有时飘洒一些无端的雨丝,黑影幢幢,或是浓云或是山影或是树阴,黑暗在你面前悄然分开,又在你背后迅速合拢,只有路面上的水洼是亮的。这时候,我往往疾走如飞,目光朝着前方茫然地搜索,直至一盏灯像萤飞进心田,猛然点燃温暖全身的火—一种热爱和感激之情。
人生之旅,总会经常穿行于荒野无灯的境界,如火车会钻进漆黑的隧洞。当列车在长长的隧洞中穿行时,虽然身处险境,但作为乘车人,我们处之泰然,泰然是因为一种信任感和依赖感。是的,我们处于这个闹哄哄的世界,常常身处黑暗而不惊,有时来自一种盲目依赖和盲目信任。我读高中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深夜值班站岗,但回头看一眼同伴的眼睛,便相信这两个小时不会出事。现在回想起来,因为无知,反而坦然。 孤绝是一种人生境界,它对我们所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过了独行夜路所带给我们的刺激。有时我们身处闹市,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两旁是红红绿绿的彩灯,而我却如处荒野,心里刮着凄冷的风。谁都可能产生这种体验,你明明被这个世界紧紧搂着,然而内心却感到自己是无人理睬的弃儿。 不仅在闹市里,甚至在熟悉的人群中,也会有这种孤绝感。那些熟悉的脸一下子变得陌生了,没有一张嘴对你说真话,没有一双眼睛使你感到温暖,无靠无助的感觉紧紧攫住你的心,从环境到心境,都真是“荒野无灯”。乞助和寻求怜悯是常被人采取的解脱方法,可惜这种解脱是以出卖或出让尊严与自信为代价的。
人生之旅常常有一段难以摆脱的黑暗,它对于每个人都是一样严酷。这种黑暗也许是一个大时代的国家民族的浩劫,个人只分担了其中的一份;这种黑暗也许只是个人命运中的小插曲,诸如失恋、被诬、疾病等等,对其他人而言是微不足道的琐事。然而每个人在通过这段黑暗时所产生的心境是不同的,解脱的方式也会各异。 说到这里,我可以认为人是有灵魂的,因为我们平素看不到的内心世界,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显影,会左右我们的言行。柳宗元的《江雪》一诗,应该是孤绝心境的最美描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此绝灭之境,能够不与人为伍的独钓又是一种境界,而能在绝灭孤绝之中钓寒江之雪,乃是最高境界。以前老师讲课总是说这是诗人失意心态的写照。
其实,人难免不失意,失意时不失人格,不失风骨,不失高洁,才可独处寒冷的江峡中,成为高天银雪世界的唯一自持者。假如你在蓑笠翁的位置,会如何哪?我曾问自己。我说,我不如他,我不会怕冷,却会怕这荒野没有一盏唤我回去的灯??
1991年
(注:2007年高考语文试卷阅读题将此文题目改为《灯火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