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王》由青年作家郑小驴近年来创作的多部优秀中篇小说结集而成。
郑小驴小说中的人物,多是面对现实社会难以融入的边缘人和有挫败感的青年人。他们有着独特的生活经历与成长轨迹,这种独特性造成了他们面对生活时的格格不入:逃避、失败、幻想、偏执甚至杀戮。在这种年轻人与生活无法弥合的尖锐对立之外,郑小驴将关注焦点放在了对立如何形成这一点上。他并没有孤立地看待年轻一代身上所出现的问题,而是从症状出发,努力找出症结所在;试图从独特性入手,找出普遍的共性。在这几部小说中,社会、家庭、伦理、体制等问题投射到当下年轻人身上,都在使他们的命运发生着不可逆转的改变,而这种改变的背后往往包含着无奈与辛酸,从而更为深刻地揭示出年轻一代命运走向的必然性。
郑小驴的小说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为年轻一代思索自己的命运提供了一个面向:不仅仅囿于描述现状与诉说苦难,而是向深处探索,找出症结所在,为“怎么办”打下基础。
郑小驴是近年来文坛涌现出的优秀的青年作家之一,深得阿乙、冯唐、韩少功、阎连科、残雪、毕飞宇、葛亮等名家的赏识。《蚁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创作才华与叙事功力,值得读者细细品读。
★资深马拉松跑者
“写作终究是件漫长的事情,就好比马拉松赛跑,80后这一代里,是曾有过一批人跑得很快,但是我想文学并不是百米冲刺,拼的是耐力和是否熬得住一万米过程中的寂寞。我想我还在路上,并将永远在路上,而文学,本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事。”
★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短篇小说奖得主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具潜力新人奖提名
★湖南青年文学奖得主
★上海文学新人佳作奖得主
★阿乙、冯唐、韩少功、阎连科、毕飞宇、残雪、葛亮、贺绍俊、谢有顺、孟繁华、白烨等名家一致看好
★创作生涯重要小说作品
可悲的第一人称
1
车子到了拉丁,前面就没路了。老康告诉我,越过那片丛林,河的对岸就是越南。那时我头回看到榕树,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天空,像片树林一样。四周寂静得让人发慌,仿佛时光遗忘之处。在北京很多个失眠的夜晚,坐在黑暗中,好几次我都幻想过会有这么一个场景:站在葳蕤的原始丛林前,周围空旷无人,四面八方都是我的回音。我泪流满面。不知怎么,想哭的冲动最近越来越频繁。而离拉丁越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那天刚下完雨,阳光刺透密林,给草地铺满了碎片般的光斑。我踩着这些光斑,独自一人沿着林间小道朝深处走着。光折射在我的脚上,我走哪,它就跟哪,怎么也没法摆脱它们。我默默走了许久,抽完了烟盒中剩下的几支烟。空气湿润,林子里只有我的呼吸声,比失眠的夜还要静。这就是拉丁,终于没人知道我在这了。
回来的时候,天色渐晚,老康建议在拉丁留宿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出发。就住老康家。院子里的母鸡咯咯地叫唤着,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一位过早衰老的女人正在宰杀母鸡,旁边站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帮忙扯着鸡脚。小孩羞涩地偷偷打量着我。老康女人将鸡头用鸡翅反剪着,吩咐小孩将盛血的碗端进厨房。她手中血淋淋的菜刀麻利地往鸡身上揩拭了两把,扑通一声,鸡已被丢进柴房。鸡还在动,两只脚不停地蹬踏着,有一刹那,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几下。
小孩像过节似的,在院子里滚着铁环,被他娘呵斥着去烧火去了。老康在煺鸡毛,只有我坐在院里的黄槐下,像什么也插不上手的闲汉。拉丁小得像个拳头,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三五十步就搞定了。我几乎看不到什么青壮年,几个牙齿掉光瘪着嘴巴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纷纷瞥向我。他们一定嗅到了我身上带来的陌生人气息。
唯一的小卖部在拐角处,我去买了盒烟。老板是个老女人,吸着旱烟,她用拉丁方言问我哪里过来的。我回答说从北京,她的嘴巴半天也没合拢。天很快黑了,白天的光在拉丁全面退却,稀稀落落的几个窗口开始亮起了灯。我听见山上的黑鸦叫唤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就在旁边高大的梓树上,像是不欢迎我这位不速之客。老康咒了几句,黑鸦就不叫了。老康就说村里谁谁怕是要落气咯!女人骂他是屁眼口。这话把我给惹笑了。
在这里,我吸引着他们的好奇心。我不想成为一个另类,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扔掉了那双高筒马丁靴,将留了几年的长发剪了,剃了个板寸头。镜子里是一张依然年轻和帅气的脸,轮廓分明,常有人说我长得像黄晓明,甚至比他更有韵味。然而除了这张好看的脸,我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不多。雾霾越来越严重的那会儿,我甚至想过要戒烟。特别是每天早上刷牙咽炎发作而干呕的时候,吸烟让我感到恶心和罪恶感。我甚至也戒了酒,有一个月,我曾滴酒不沾。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有修养的文明人。这一切,都是李蕾离开之后的事了。在微信朋友圈,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充满阳光和正能量。我将做义工的场景、每周一次的有氧运动以及变着花样的厨艺……这些生活被我一一晒了上去。我断定李蕾会看到。即便是她不看,她身边的朋友也会转告她。我只想告诉她,离开她之后,我过得很好。
回来的时候,晚饭已经弄好了。老康正打发儿子喊我回来吃饭。见到我,小孩立刻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开了。钨丝灯很暗,不超过十五瓦的功率,灯壁被烟熏得乌黑。老康问我喝不喝酒,还没等我做出回应,他提高分贝说,男人嘛喝点嘛,示意他女人去倒酒。五步蛇泡在玻璃酒坛里,足有小孩手臂粗。我定睛瞅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我问老康,林子里有蛇没有。老康哧哧地笑了笑,说:“怕蛇?怕蛇你可别去了。”只一下我心里就没底了。“蛇肉好吃呢,怕它个卵,只有蛇怕人,没人怕蛇的。”老康也不懂敬酒的规矩,自己端起碗独自喝了一大口朝我说道。我不想被这个人看低,就说不怕。女人大概早就知道我要去那里了,眼神中难免露出一丝不可理喻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好几次我看见她似乎想问了,但是又担心我听不清她的方言。我猜想她内心里会想些什么,大概是我脑子进水,或读书读傻了之类云云。
晚饭后,我回复了最后一条短信。是小乌发给我的,她给我打了五十多个电话,未接后又发了足足有二十条短信,都是问我在哪里。这个女孩子有些偏执。要拒绝一个人,最好是别给他任何的希望。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我在拉丁,再也不会回北京了,再见。我想让她早点死心。我们只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都给不了对方希望。她马上问我拉丁在哪。我拔掉手机电池,把手机卡扔进了火塘,将手机送给了老康。老康在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唯唯诺诺了一番,有些不好接这个烫手山芋。我说:“你拿着,我用不着,送你的。”他就接了。想想裤兜里再也不用装那玩意儿了,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从前一个电话就能左右我的情绪,左右我的计划,一天到晚,我必须都开着机,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价值。要是几天下来没收到一条短信或接个电话,我就会心慌,感觉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抛弃。眼下我不再考虑这些。是我抛弃了全世界。那晚我头回没认床,早早睡下,睡得很沉,中途也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