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原籍广东台山,1980年移居美国。2011年自职场退休后,开始在旧金山和佛山两地轮流居住。2014年秋,南昌大学举行盛会,总结“国际新移民文学笔会”成立十年来的创作实绩,刘荒田被推为“首席散文家”。
2013年,《世界华人周刊》、加拿大华人网络电视台联合评选“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旅居温哥华的台湾知名诗人洛夫、痖弦先生,共同荣获“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
上午近9时,旧金山下城的金融区。这上班族最密集的所在,要领略都市人的生命力,最佳观察点莫如遍布闹市的咖啡店。我在地铁站内新开的“星巴克”前,远看,重重叠叠的人,衣着鲜亮的专业人士,面对柜台后那大型咖啡机上方冒出的热气,一似赈济站前的饥民看到粥锅。近看秩序井然,一条条长队缓缓蠕动。在盈溢咖啡香的街上走,我并没拿着有点烫手的纸杯子,因为自己已成为不必以咖啡因来激发拼搏能量的退休者。
然而需要读物。要搭地铁到郊外去,车程近一个小时,必须读点什么。手头只拿了一份在家吃早餐前上街买的中文日报,搭巴士进下城的路上已读完。拐角处有一报纸档,我眼睛一亮。摊档是帆布加铁条搭的,位于莫迪逊大厦外的人行道。人的激流旁边,一个小小的岛屿。本来打算买一份英文日报,却意外地发现,它不但有湾区几个城市的当天报纸,还有中文日报,更有旧书籍。精装平装的大部头,在长条桌上一字儿排开,分外矜持。标价让人吃惊——一律5毛。我浏览了一遍,看中最薄、素白封面的语录体小册子,问多少钱。摊主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也是5毛。我掏出一张5元钞票。他从西装上衣口袋掏出腰包,打开,把四张1元钞数了三次,加上两个25分硬币,礼貌地递给我。互道感谢。摊主至少75岁,是典型的高加索种白人,偏胖,面团团,无须,除了动作缓慢,并无触目的老态。30年来,我对下城一带的报纸档主,留下强烈印象的——至少八位,清一色的老白人,该是纸媒称霸的时代一直干这行当的,戴鸭舌帽,一团和气,豁达,做小本生意,却没有市侩气。进入新世纪以后,他们都已凋零,此公恐怕是“硕果仅存”。
坐上开往都柏林的地铁,打开新买的书时,车刚刚进入海湾的海床下,外面是隧道的拱壁,灯光昏黄,轰隆之声益发深沉。书名叫《神侃纽约》(Quotable New York),别看外表不起眼,可是企鹅出版社的,出版于上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从旧金山现代艺术展览馆内的书店卖出,其时为1993年。20年间,辗转于多少人手中?
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干扰多,难以长期集中精神,语录体读物,短短数行,读罢咀嚼片刻,味道格外隽永。纪伯伦的书如《先知》以及几本袖珍语录本,常常被我出门乘车前放进口袋。手头的小书,由威廉寇尔(William Cole)选编。此公在纽约的中心地带住了大半辈子,谈纽约,具有无可争议的资格。前言开门见山:“要问:正牌纽约人和别处的人是否两样?正牌纽约人的回答将是:否。不过,一个正牌纽约佬确乎不同,他知道:猫腻和捷径在哪里,为了活得轻松点,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什么。”且摘引数例,看地道纽约人“知道”些什么:“在写字楼地下进入电梯,按‘关门’按钮于事无补。”“在巴士上永不和陌生人搭讪。同时,正牌纽约人会通过这样那样的途径,为游客(特别是外国来的)做出变通。”“不要注视街上的疯子——不管是大喊大叫的还是自言自语的,如果他发现你看他,可能对你暴跳如雷。”“租一辆车的开销,总比你预先估计的要多上很多,雇请搬家工人亦然。”“交通灯上的‘勿通过’字样,通常会闪10到14次,在闪头5次期间漫步过街,或者在闪过5次以后快步走过,是安全的。注意:有若干例外,在第五大道,只闪5次。”“去餐馆用餐,结账时把税金加倍,就是你要付的小费。”“搭计程车,司机不晓得你说的目的地在何处,走哪条路,概率为50%;司机听不懂英语,概率为25%至75%。”“夜晚,在建筑物前,女郎独自凭壁而立,并不一定是等候特定的人。”“唐人街的餐馆,哪一家是顶尖的,纯是各花入各眼,且谁也不会向偶遇的熟人披露其名字。”“买报,不要拿面上那一份,要拿下面的第三或第四份。还要带上纸巾什么的,把手上沾的《纽约时报》抹掉。”“说某人在‘下城’做事,指的是‘华尔街’。”“地铁的趟门,能打开一半的,只有十分之一。”“在游行日,千万不要打的或乘搭巴士穿过城市。”“千万不要在租金高昂的照相店和礼品店购物,特别是那些挂出‘大清盘’告示的。”——够了,再引下去,“文抄公”这帽子就戴定了。
掩卷望窗外,列车正飞驰在三谷地带的平阳,气团在仓库群上空飘浮,提醒你,这是温度在华氏95度以上的盛夏。我的思路依然萦绕着纽约。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过去20年间,我去了纽约5次,“一日看尽长安花”式的行旅,不可能具有深度和代表性。书中的纽约语录,许多也适用在旧金山,比如,同为移民聚居的城市,许多服务业中人英语差劲,“向餐馆里的练习生(Bus Boy)要水和面包可以,别的不一定行,因为没几个能说英语。”在中餐馆,干脆是这样:“有问题,别问侍应生,要问懂英语的领班。”虽嫌夸张,但玩幽默者不走偏锋怎么引起哄笑?
接下来,读正文。“纽约形如公寓式旅馆,供所有人入住,但谁也不把它当作家。”发会心之笑。在美国,这一条普适性甚广。只此一家,别的美国城市难以比肩的,是罪案高发时代的纽约:“这里没有非专业人士的用武之地,连步行过街都是。”“有一件事我说不清,计程车彼此避让,是出于害怕还是尊敬。”(一位纽约警察所言)。“一个男子入夜以后在海德公园玩滑板,第二天早上可能在警察局里找到他(在很大程度上,此事取决于昨晚他遇到的女士是怎样的人,以及他冒了多大的险)。但是,一个男子入夜以后在中央公园玩滑板,差不多可以肯定,明天可以在墓地找到他。”“有一天,四位无辜者遭到枪击。在这个城市,这可算是迄今为止最好的开枪事件。因为在纽约,找到四个清清白白的人,真不容易。”
我想,自己好歹算“老金山”,有没有能耐仿效这一本,编写《旧金山段子》?回答是干脆的:没有。我和这本书的编选者寇尔先生,至少差着五个层次:他自出生起便是美国人,我是半路归化的;他接受过完整的美国教育,我却是在中国上的学,且学历有限;他属于主流社会,是文化领域的中坚,我基本上是边缘人;英语是他的母语,且以文学为专业,我的英语停留在“刚够谋生”的低层次。另外,他为编写此书,阅读有关英语著作范围广大且深入,我读的书,主要是中文的。而中文书写者无论调侃、一本正经还是别有用心,都难以“议论”出“语录”来。一如洋鬼子对中国任何城市指手画脚时,幽默感明显受制。
好在,没有哪个出版社向我约这方面的稿,我藏拙好了。列车披着闪烁的阳光驰驱,比地面高出两三米的站台,肤色各异的人上上下下。我心里安静,而且欣慰。一个没资格编辑“旧金山语录”的异乡人,也有权利生活、发言。何况,我有寇尔先生未必拥有的珍宝——另外一个国度,和乡愁。我的手抚摸着书上这一条语录时,泪花在闪:
“这个地方,被我的心揣着,走遍世界。但有时候,我在梦里要甩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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