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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帛 《裂帛》是河北作协会员张红欣的小说合集,收录了《白巧云》、《礼堂》、《折耳根》、《密码》、《请问你找谁》等5篇中篇小说。 透过曹卫东、柳眉、曹寇、老曹、迟桂花、朱朱、马大海、苟小琴、黄平、胭脂、罗宇、王志兴、李翠兰、白巧云、沈措、陈羽等人的纠葛,描绘了一幅幅社会浪潮下的,或执着,或多 变,或多疑,或苦苦抵抗某种力量,繁复的市井生活图像,发人深思。
张红欣,女,1974年12月生于河北秦皇岛,河北作协会员。曾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文学界》、《当代小说》、《长城》、《江南》等刊物发表小说及散文随笔若干,作品入选2014年河北小说排行榜,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密码 // 001
礼堂 // 051 折耳根 // 116 请问你找谁 // 163 白巧云 // 239 密码 手机在裤兜里叮叮当当响起来,曹卫东伸手去摸,那边却哑了,之后又响,又摸,又哑。反复几次,曹卫东找了个树荫,掏出手机,眯着眼鼓捣了一阵儿。 手机是柳眉买的,三星N7100。柳眉说,这叫智能机——智能机懂吗?跟电脑差不多,有了它,你就能跟整个世界对话。曹卫东觉得,智能机千好万好,有一点特别不好,就是接电话时很容易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比如今天,今天他肯定碰了哪儿,才一连几次按掉了对方的电话。曹卫东在树影下鼓捣了好一阵儿,才把电话拨回去。 是他的一个客户。电话一接通,对方激动的情绪差点把曹卫东掀个跟头:“……挂电话是吧!挂电话就能躲得掉吗?要是不接电话能解决问题,你们永远都别接,你们躲一辈子!” 他说“你们”。曹卫东等对方咆哮完,才开始问怎么回事。 到建材市场买完壁纸,曹卫东开着“松花江”直接去了柳眉家。柳眉正在做面膜,客厅采光不好,门一开,柳眉一张雪白的脸从门后闪出来,两只黑眼珠滴溜一转,把曹卫东吓了一跳。看见曹卫东那副表情,柳眉噗一下笑出了声。 “本女鬼只勾魂,不夺命,”柳眉说,“怕什么呀你!” 柳眉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散着,身上若有若无一缕幽香。高中毕业、教过十年初中语文的柳眉知道美人出浴的意境,更知道扬长避短,一边揭下脸上的面膜,一边按亮了客厅灯。灯下的柳眉越发身长玉立,肤如凝脂,脸上的皱纹雀斑脂肪粒统统淡得看不见了。曹卫东身上忽地一热,一下忘了此行目的,铺垫都没做,径直把柳眉扑到沙发上。 “才几天,”柳眉躲闪着,“你一向都这么没出息吗?” 这话简直就是鼓励了。曹卫东血脉偾张。身下的女人扑腾得像条鱼,欲拒还迎,态度又暧昧又刺激。曹卫东正不知从哪儿下手,鱼儿自己从睡袍里游了出来——柳眉居然没穿内衣。一丝不挂的柳眉光溜溜地横在曹卫东面前,眼里水波荡漾,嘴角照例噙着一丝笑。 果真是勾魂。曹卫东欲火中烧,套子都没戴,便直奔主题。 柳眉刚到曹卫东他们学校时,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柳眉很青涩,或者说很木讷,作为年级语文教研组组长的曹卫东,几次没事找事的搭讪,都被她的手足无措顺了过去——她那么慌乱,仿佛所有来自异性的搭讪都疑似侵犯,曹卫东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悠着点儿,比如说方式,措辞,眼神,语调,像一场拖沓的前戏,悠着悠着,曹卫东就阳痿了。 新学期一开始,曹卫东把柳眉的课全部调到了上午,并且额外加了一节公开课。接下来的几天,柳眉拿眼睛追逐着曹卫东,终于在一个没人的空当,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曹老师,我上午的课,能不能减一节?” 曹卫东抬起头,询问似的望着柳眉。 “我得回去,给孩子喂……喂奶。” 曹卫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理所应当地往下移了移。初秋,天气还不算凉,柳眉穿着件白底碎花的收腰小袄,宽袖,立领,对襟,一排手工盘扣像一溜含苞未放的花蕾,把个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曹卫东却在这身严丝合缝的装束下,看出了一派波涛汹涌,他甚至能够想象柳眉柔软的胸脯下,点滴奶水如何聚少成多,汩汩潺潺,溪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起,渐渐充盈乳尖——没办法,这女人太漂亮,尤其是,她还在哺乳期,身上散发着雌性动物特有的味道。一段时间以来,曹卫东觉得自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公狗,办公室里八个人,闭着眼睛,他都能知道哪个动静是别人的,哪个,是柳眉的。 “怎么开会时不说?”曹卫东说,“课表都排好了。” 课程到底做了调整。柳眉是代课老师,没有正常的育儿假,但公开课还是她的任务——这种人人避之不及的事,不安排代课老师安排谁呢?曹卫东说,你不想加分吗?不想转正吗?不想被人肯定吗?如果想,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柳眉低着头,一下一下绞着手指。 曹卫东笑了:年轻人,就得有股子冲劲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资料,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跟我反映。 柳眉的设计其实做得不错。她选的是《爱莲说》,开篇用了《诗经》里的一句:“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由此展开古人对“莲”意象的深究;中间穿插了几首诗,“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除了稍嫌卖弄,也还算贴切;结尾则略作升华,引申到莲是佛教圣物、清洁的象征,正好扣了周敦颐“出淤泥而不染”的主题。 这是教案里摘出来的一小节,曹卫东基本没做改动。他不怕柳眉写不好,他怕她讲不好。有的人就这样,一肚子文韬武略,写也写得,画也画得,偏偏拿到嘴巴上就不行。 事情跟曹卫东预料的一样,公开课那天,提前准备了半个月的柳眉,在十几位外校同行面前,不出意外地卡壳了。足足有半分钟时间,柳眉捏着粉笔呆立在讲台上,脸上一片茫然。坐在教室后排的曹卫东眼疾嘴快,适时提了个承前启后的问题: “柳老师,请您解释一下古文里,关于莲、荷、芙蓉、菡萏的概念?” 这是他们共同研究过的一个问题。柳眉顿时活了过来。后面的课讲得非常顺利,柳眉始终保持着流畅的思路,有条不紊。一个月后,公开课评比结果揭晓,柳眉得了一个加分。 柳眉买了个笔记本感谢曹卫东,扉页上还写了留言,像中学生之间的友谊。笔记本照例是挑没人的时候交给曹卫东的,接过本子的曹卫东,打开扉页就笑了。 “齐头并进。”曹卫东边笑边瞅了柳眉一眼,“我可以理解成比翼双飞吗?” “就是……就是共同进步的意思。”柳眉红了脸。 “比翼双飞不是进步得更快?”曹卫东顺势牵住柳眉一只手,“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曹老师——”柳眉一边往回缩着手,一边往门口看。 “他们都开会去了。”曹卫东手上用力,柳眉站立不稳,被他掳到怀里。 “曹老师,我、我得回家了。” “回家……嗯,回家喂奶是吗?”曹卫东低下头,脸埋进柳眉脖颈间,手顺着腰间摸索上来,他被柳眉身上一股腥甜味道弄得头昏脑胀,迷醉中,手背忽然一阵火辣辣地疼,随即便是一声脆响——挣出半只手臂的柳眉,扬手给了曹卫东一记耳光。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柳眉恼羞成怒地跑了出去,留下曹卫东一个人,捂着腮帮原地发怔。 身下的柳眉咿咿哦哦叫起来,像三级片里的女主角。曹卫东激动难耐,身体带着某种报复性的快感遽然坍塌。完事后的柳眉去了卫生间,曹卫东四脚朝天摊在床上,听着卫生间哗哗的水流声和柳眉含混不清的哼唱声,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杜鹃山庄的乳胶漆,是你换的吗?” 隔着磨砂玻璃门,曹卫东大声问了柳眉一句。 “什么?”水流声停,柳眉探了半个头出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把装修队的账目交给柳眉,是曹卫东他妈决定的。 在此之前,曹卫东从没见过那么爱记账的人。高中毕业的文科生柳眉,对会计那一套几乎是无师自通。据柳眉自己说,每年她都会买两个账本,一本总分类账,一本现金账,现金账记流水收支,分类账记支出种类。大到买房置地,小到油盐酱醋,甚至一包卫生巾,柳眉的账上,一笔一笔都有记载。年底她还会分析一下收支,比如食品类消费是不是过低,服装类支出是不是太高,化妆品该不该节约一点,份子钱能不能省下一部分。 十几年来,柳眉的账本,摆满了整整两节书柜。 从准婆婆的角度看,柳眉的确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所以,对于母亲的决定,曹卫东什么都没说——他反正也有没有换女朋友的打算。人到中年,尤其是男人,肩上扛负的东西越多,对实质之外的形式就越淡漠,好比做爱,年轻时可能还追求灵肉合一,这时候更注重的,则是肉体的酣畅淋漓。柳眉不错,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床上也绝对癫狂,对自己更是死心塌地,这就够了。曹卫东的当务之急,不是如何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是尽快把父母的生活,推回正常的轨道上——他们都七十岁了,他能尽孝的时间已经不多。 倒是他父亲老曹,犹豫了一下。人是会变的,老曹说,柳眉进城十几年了,东东跟她交往才几个月,这样,合适吗? 曹妈妈立刻抹起了眼泪。她不是哭给老曹,而是哭给儿子看的,自打曹卫东回来,老太太干涸了十五年的泪腺就恢复了正常,不高兴她要哭,太高兴也要哭,忆苦要哭,思甜还要哭,各种哭无非一个目的,就是要儿子来哄。每次,曹卫东都像哄小孩一样哄她,非常耐心。 “我还能活几年?”老太太抽抽搭搭地说,“我得赶紧看着他们结了婚,把这一摊子家业撑起来,再给我生个孙子,我的孙子姓了李,我没脸见祖宗啊……” 第二天,柳眉又添了几个账本,像模像样记起了装修队的账。 说起来,老曹是第一批涉足家装行业的,20世纪末,曹卫东还是人民教师的时候,他爸已经组织了一班人马,搞起了装修。那时候的家装业,赚钱跟玩儿似的,老曹说,哪像现在,门窗厨卫都是定制的,瓷砖跟地板只能落个工费,像咱们这种小装修队,有利可赚的,也就剩个墙面了。曹卫东觉得,柳眉是被他爸最后那句话启发的。柳眉说不是。 “这还用启发?”柳眉说,“你去打听打听,哪个装修公司不这么干,我不过是把他们的乳胶漆换了个型号,一桶才差八十块钱,有的还换品牌呢,也没见这么闹的。” 因为活儿小,虽然合同上签着曹卫东的名字,杜鹃山庄这单业务,其实一直是柳眉在操持。业主方是个四十多岁的律师,发现自己的内墙漆被调包之后,马上叫停一切活计,就地索赔。柳眉跟他协商几次无果,索性不再理那人。 “我都答应他重做了。”柳眉说,“一切损失我们承担,他还是不干,那我怎么办。” “赔。” 曹卫东点上一根烟,半天没听到柳眉吭声,抬眼看了她一下,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柳眉的眼睛挺好看,细长而弯,像枚月牙。 老曹刚刚起家那会儿,曹卫东还在教书,上班时间他是园丁,周末摇身一变,他就是装修队的二老板,家装业那些猫腻,他全懂。不但懂,曹卫东还是内中高手:电线不套管,水管走斜线,进料吃回扣,材料以次充好,面积谎报多报,工艺能省则省……1996年他接了几个独门别墅,三个月的活儿干下来,净赚十几万。别人骑自行车上班的时候,曹卫东已经开上了“桑塔纳2000”,所以,当柳眉说“你去打听打听”时,曹卫东靠着沙发,闭上了眼。 “好吧。” 柳眉顿了顿,拿起手机,开始给律师打电话。曹卫东一根烟抽完,又续上一根,她们还在就赔偿问题讨价还价。曹卫东起身去了卫生间。 说到底,柳眉还是有点儿怕他。曹卫东生起气来有两种表现。一是主动发声,连珠炮般罗列对方一二三点错误,也不给人解释机会,转身就走。二是不发声,比如上次,上次曹卫东在柳眉手机里发现了几条短信:“对不起我在开会,不方便。”“我在开车,稍后联系你。”“晚上七点,老地方,不见不散。”柳眉正在厨房,曹卫东把手机搁在茶几上,到门口招呼一声就走了。一连半个月,曹卫东都没联系柳眉,那时候他们刚开始相处,柳眉还在矜持阶段,曹卫东没动静,她也不问怎么回事。等曹卫东打算开始第二次相亲的时候,柳眉来了条短信,口气是隐忍而小心翼翼的:最近还好吗?天冷,出门多添件衣服。 拿着手机,曹卫东的心底痉挛了一下。 就是从那天开始,曹卫东发现,柳眉跟从前不一样了。他们当晚就住在了一起,与其说曹卫东主动求欢,不如说他顺着柳眉的意愿,一步一步上了她的床——柳眉做了一桌好菜,他们还喝了点儿酒,不多,酒后的柳眉两颊酡红,双眸如水,呼吸都有点粗重。之后他们看了个电影,到一半时,柳眉去洗澡。卫生间的门斜对着客厅,磨砂玻璃不隔音,哗哗的水流声肆无忌惮地溅出来,曹卫东艰难地盯着电脑屏幕,然后,屏幕卡住了。 是杜拉斯的《情人》,镜头停留在床上,光线幽暗的房间里,梁家辉梦游般一件一件脱去女主角的衣服,画面外,老杜拉斯在平静地述说:他把裙除掉,把白色的内裤除掉,他抱起她,就这样,把赤裸的她抱上床……屏幕上,女孩的肌肤白得像缎子,曹卫东手忙脚乱,他关不掉那个画面,电脑莫名其妙卡死了。 身后有吃吃的笑声,曹卫东转身,柳眉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对于过去那半个月的冷遇,柳眉丝毫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她像没事人一样,仿佛那半个月从她生活里剪掉了。倒是曹卫东,几次拐弯抹角,终于拐到了那几条短信上。 “你说那个呀!”柳眉大笑,“你、你,哎呀,你要把我逗死了——你这是吃醋的节奏吗?” 柳眉拿过手机,按了几下:“喏,看好了,有人打电话来的时候,要是我在开会,我就按这条,对不起我在开会,不方便;要是我在开车,我就按那条,我在开车,稍后联系你,是不是省事很多?”柳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曹卫东鼻子上轻轻一刮,“——傻孩子,这叫短信模板,不懂了吧?” 鼻梁上像有一只蚂蚁爬过,有点儿凉,又有点儿痒,曹卫东抹了一把脸,他被柳眉的俏皮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印象中的柳眉温和安静,很少这么放肆。 “赔吧。违约金,两万元。”曹卫东从卫生间出来时,柳眉已经打完了电话,她看起来有点儿阴郁,手机啪一下丢在茶几上,同时丢下一句脏话。 还他妈律师呢,柳眉说,这不是讹诈吗? 三百五十平方米的墙面,刷三遍立邦美得丽,曹卫东的报价是一万块,其中包括人工、辅料、乳胶漆。现在,按合同约定,他得把做好的墙面铲掉,再打底、批平、重新刷漆,还要额外支付业主两万块违约金——柳眉的合同签得有漏洞。曹卫东觉得,十五年的牢狱生活后,他跟这个社会严重脱节了。 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比如说他不会用手机,不会玩电脑,不会开电视——现在的电视都配着机顶盒,两个遥控器一起用,曹卫东就蒙了,不会使银行卡、信用卡、门禁卡、电梯卡,各种卡,去超市他不会存包,去医院他不会挂号……但这些都没关系,曹卫东觉得,真正困扰他的,是某些方面,他正在跟公众标准背道而驰。 比如柳眉。柳眉变了。当她喜欢君子的时候,曹卫东是个纯粹的流氓;当她喜欢流氓后,他变成了君子。再比如他的客户,当他是个奸商时,他们狗屁不懂,任宰任割,当他遵纪守法后,他们反倒学会了挖坑挖阱。还有,比如他前妻江小鱼,当年,他入狱的第二天,江小鱼就抱着孩子来跟他离婚;现在,他出狱的第二天,她又抱着孩子来复婚——当然,这个孩子是别人的。江小鱼把哭闹不止的孩子丢到沙发上,她比孩子哭得还伤心:“咱们好好过,把儿子喊回来……咱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啊,再也不分开——哭!哭什么哭!”江小鱼抬手,一巴掌甩在哇哇大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号得更凶了。 曹卫东抱过孩子,拿纸巾给他擦了擦鼻涕。 江小鱼擅长哭。恋爱时,曹卫东还没怎么样,她就哭了,说曹卫东冷淡,怠慢了她;接吻也哭,曹卫东激动得一塌糊涂,江小鱼哭得泪眼婆娑;初夜哭,因为不是正式的洞房花烛;怀孕后她吓得直哭;生孩子更是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结婚以后曹卫东才明白,哭是江小鱼跟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就像正常人靠语言交流一样,江小鱼的存在感,是通过哭来实现的。 江小鱼唯一没哭的一件大事,就是跟曹卫东离婚,那天,她抱着他们的儿子,神色平静地把一张离婚协议推到曹卫东跟前。 “过段时间不行吗?”曹卫东说,“让我爸妈缓一缓。” 江小鱼摇了摇头。曹卫东看见,她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 江小鱼嫁了邻村一个姓李的屠夫,儿子曹江也改名李江。每次曹卫东他妈说起这件事,牙齿都恨得咯嘣嘣直响,“她要改嫁,没问题,我们不拦着,可她就不能等两天吗?咱家前脚出事,她后脚就走道儿,走也就走了,还给孩子改了姓……年年过节,我跟你爸早早准备好一桌子菜,就盼着小江能来,看看爷爷奶奶,她就是不让。别人家过年欢天喜地,我跟你爸拿着压岁钱,给不出去,她不是人哪……”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从曹卫东这个角度看,他妈一头干枯的白发也像蒙了灰尘,没一点儿光泽。曹卫东走过去,把老太太揽在怀里。 “你早点回去吧。”曹卫东跟江小鱼说,“不然待会儿妈回来了。” 他说“妈”,而不是“我妈”,江小鱼忽然激动起来,“不是我不让小江看爸妈,是他不让。”江小鱼嘴里这个“他”是李屠夫,“你知道吗?他不是个男人,自个儿不行,就变着法子折腾老婆。自个儿生不出孩子,就恨全天下能生出孩子的人。在他跟前,小江不能提爸爸,不能提爷爷奶奶,提了我们娘俩都要挨打……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都是他打的。” 江小鱼撩起衣襟,左肋上赫然一道瘀青。曹卫东闭上眼。孩子又咿咿呀呀哭起来,江小鱼不耐烦地拎过来,把衣襟往上撩了撩,拿奶头堵住孩子的嘴。曹卫东忽然有点儿不伦不类的尴尬。江小鱼瘦得厉害,胸上肋骨根根可见,一只乳房被孩子叼在嘴上,瘪得像个口袋。曹卫东想起了奶牛一样结实的柳眉。他站起身,安慰地拍了拍江小鱼的背。 对江小鱼,柳眉始终抱着同情的态度。当然,有时候,在合理范围内,她也故意吃点儿小醋,像炒菜时添的作料,不抢风头但滋味十足。 “她也不容易,”柳眉说,“那个杀猪的,本来自己不能生,非要赖到女人身上,三年打跑了两个老婆,江小鱼跟他全须全尾地过到今天,不但没被打跑,还拉着他四处求医,给他生了个儿子——你说,这是不是证明,他们之间感情还算不错,嗯?” 最后这句发问,是冲曹卫东来的,柳眉的语气里,有感慨,有同情,有醋意,有调侃,仔细琢磨,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幸灾乐祸。曹卫东垂下眼。 “她活该。”曹妈妈说。 “是。”柳眉迎合着老太太,“——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嘛。” 曹卫东推门走了出去。外面下雨了,硕大的雨点挟着尘土的腥气砸下来,在地面上腾起一阵细小的烟尘。院子里堆着前天买的木料,他得把它们倒到仓库去。 柳眉随即跟了出来,帮曹卫东打开仓库大门。整个过程曹卫东都没跟柳眉说一句话,搬最后一块木料时他划破了手掌,血瞬间涌出,柳眉尖叫着跑过来,扯下脑后系着的手绢,帮他捂住伤口。手绢迅速被鲜血洇透,曹卫东看见,按住他伤口的那只手开始慢慢颤抖,柳眉呼吸急促,脸色煞白,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手绢,仿佛那血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然后,柳眉摇晃了两下,整个人像一根煮熟的面条,软软地瘫了下去。 柳眉晕血。 那年也是这样,曹卫东满身是血地闯进办公室,把柳眉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了你?”柳眉手一哆嗦,一只茶杯被碰到地上,摔得粉碎。 曹卫东没理她,几步窜到办公桌前,哗一下拉开抽屉,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里翻出一个钱包,又转身打开铁皮柜,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掉身上的血衣血裤。他的左臂受伤了,鲜血从刀口处不断涌出,迅速染红了新换的衬衣。曹卫东找了条毛巾,一撕为二,中间打个死结,扔给呆若木鸡的柳眉:“快,帮我绑一下——快点啊!” 柳眉哆哆嗦嗦接过布条,她的手还没碰到曹卫东,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雨大起来,风里有含混的热气,曹卫东弯腰抱起柳眉。这个动作晚了许多年——那天的柳眉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倒了下去——她在地上躺了多久?她是怎么醒来的?柳眉软塌塌地横在曹卫东怀里,像只熟睡的猫,她的长发蹭着她的臂弯,水波一样,荡来荡去。 陈羽打来电话时,曹卫东正低头鼓捣一只电吹风。 是主板上的一枚铆钉松了,曹卫东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往铆钉上穿了一截钢针。他妈和村里一个大娘盘腿坐在炕上,面对面地絮一床大红婚被,那个大娘低头干一会儿活,就挺直腰板儿,笑眯眯地瞅上一会儿曹卫东。 “多好。”大娘说,“干啥像啥。” “打小就爱鼓捣这些。”曹妈妈瞥一眼儿子,话里带着嗔怪,“——正经的倒不见他上心,要是把这点脑子用到课本上,也用不着去当孩子王。” 她一点儿都不避讳坐在炕沿上的柳眉。柳眉拿眼瞟瞟曹卫东,促狭地笑了。 曹卫东读初中时,因为一道物理题跟老师意见不一,下课后径直追着老师去了办公室,当着众多老师的面,把那道题又掰扯了一遍。掰扯的结果证明,曹卫东的答案是正确的,年轻的物理老师错在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公式上。这件事被曹卫东他妈挂在嘴边,翻来覆去跟人念叨了二十多年:“我怕老师生气,第二天赶紧带着东东跟老师去道歉,那老师说,道啥歉,这孩子可是不得了,这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真有这么回事吗?”私底下,柳眉问曹卫东,“你有过这么辉煌的历史?” 柳眉笑得狡黠,摆明了一副抵死不信的架势。曹卫东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给老师道歉那一段,是他妈杜撰的,实际情况是,从那以后,物理老师再没提问过他,也没改过他的作业。但这又怎么样呢?外面天气正好,午后的日头懒洋洋晒了一炕,他妈盘腿坐在一堆棉絮中,得意又满足。街上有狗叫,堂屋煤炉上哗哗烧着开水,门上的卷珠帘还没撤下来,风一过,沙沙直响——寻常日子像缝衣针上的细丝线,拖沓又绵长,要不是陈羽那个电话,曹卫东简直想不起来,自己人生那根线,曾经拦腰截断过。 接电话的柳眉喂了一声,脸色骤变,曹卫东扔掉手里活计,赶在柳眉挂电话之前,劈手抢过了话筒。 是陈羽。听筒里有哔哔剥剥的电流声,陈羽的四川话听起来格外遥远,像远在另外一重世界:“操,还以为你龟儿又进去了,手机怎么打不通?” 曹卫东的旧手机被柳眉扔掉了,连带着没拆下来的手机卡。柳眉嫌晦气。那时候,曹卫东才出狱半个月,对手机这玩意一窍不通。一段时间里,他并不知道换卡意味着什么,直到新换的三星手机沉寂了半个月,他才明白怎么回事。从那天开始,曹卫东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每天都把座机来电翻一遍,有陌生的号码没接到,他就给对方拨回去。 柳眉笑他:“等你‘基友’?” 他们吵过一架。曹卫东追问手机的下落,柳眉很干脆地往茅房一指:那里。曹卫东气得十个手指骨捏得叭叭作响。柳眉之所以敢这样跟他叫板,是因为背后有未来婆婆的支持,曹卫东不敢拿他妈怎么样,只能把一腔闷气咽在胸口。 什么叫“基友”?曹卫东问。很多新派名词他都不懂。 就是——好朋友的意思。柳眉眨眨眼: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 哦,是,等我“基友”。曹卫东说。 他们在电话里亲昵地骂了对方一阵儿,曹卫东问陈羽最近怎么样:“嫂子还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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