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曹文轩
在新时期的儿童文学中,儿童小说的艺术成就是最引人注目的。一支可歌的小说创作队伍已经形成,并正走向成熟。成熟的标志之一:小说家们在顽强地表现自己的艺术个性。其个性之丰富,是无法一一列举的。因此,本序只有放弃分析具体作品的做法,而从众多的文学作品中抽象出小说家们某些共同的文学精神。
我们几乎可以从全部的儿童小说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
这种意识的产生,是现实的使然。
中国历史在发生了一次重大转折之后,沉入了深刻的民族自省。中华民族是伟大、优秀的民族。它有悠久的历史,并为人类创造了无比光辉灿烂的文化。不看到这一点,对民族的历史采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虚无主义态度,我们就会失去自信力。但,我们倘若看不到另一点——民族性格中存有的弱点和缺陷,而一味夜郎自大,自我陶醉,我们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从而可能造成民族文化的停滞和萎缩。面对落后于世界的现实,回顾几十年的不停顿的政治动荡,追溯那个被他民族蹂躏的历史,于是便生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中华民族的性格亟待完善和加强!
正是受这样一种社会情绪的感染,一些儿童文学作家明确提出:儿童文学作家是未来民族性格的塑造者。这种意识并以不同形式、不同感受、不同侧面体现于创作实践中。
一些作品写民族的耻辱,让一种令人痛苦和仇恨,又令人昂扬奋发的耻辱感刻骨铭心。作品正视民族的历史,用一种沉重的笔调写那被他民族鄙视为劣等民族而加以非人践踏的过去。这种作品,往往比过去那些简单地美化自己,或一味写自己坚强地反抗而敌人不堪一击的作品,更能激发民族的自尊心。那种情调、情绪,有利于对性格中自乐、自得、自愉的浮躁气质的驱除,而增添冷峻和深沉。在我们民族性格里难道不正需要加强这种气质吗?毫无疑问,对于新生代,除了给他们以民族的自豪感,还应当使他们有一种民族的耻辱感。这不会使民族自悲,而只会有利于民族的奋发图强。
一些作品赞美强悍的性格。这些作品或写人与大自然的矛盾,在满含神秘巨力的大自然中,显示一个少年的勇敢和顽强;或写沉重的生活负荷,一个少年如何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艰难竭蹶地行进,显示其重压之下小小男子汉的优雅风度;或写不安于精神锁链的束縛,而奋力挣扎,将一个叛逆的少年形象推送到人面前……儿童小说不再简单地赞美忍让、老实、厚道和温柔之性格,而把很多优美的篇幅给了阳刚之气。文学有了力度和强度,不再那么苍白、软弱和轻飘。敦实平和、温良恭俭让的儒道精神,被今天的儿童文学所不齿,这乃文学的觉醒。认真剖析我民族之性格,不觉得正应该加强刚劲之雄风吗?
一些作品发出“还我个性”之吶喊。中国曾是一个几千年的封建大国,中有若干次冲击和粉碎,然因内部有顽强的修复机制,故往往多则几十年少则几年就又修复,重新运转。社会主义制度取代了封建主义制度,但封建意识却绝不可能在一个早上荡然无存,它像一股浊流漫进了社会主义的门槛,一直纠缠着我们而成为我们主要的作战对象。封建意识甚多,首推大一统意识。这种意识要求人忘记自我,失却自我,浑然一大片中。这种意识并未在我们的教育中清除,却有种种表现:要求孩子规规矩矩,不可乱说乱动;要求孩子遵守一个实际上不存在的绝对价值,不能有独立的思考;孩子是一份私有财产,因此,他的大人们有绝对制约权……新时期的儿童文学对此大为不满,一为孩子们要求平等,二为孩子们争取显示个性的权利。而这一切,皆出于对民族性格和民族前途的考虑。这些作品告诉人们:压抑个性是不道德的,是愚昧、平庸的;将自己的个性隐去,违心地接受某个自己并不承认的“准则”,这是自私的表现和不健全的人格表现;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进行自我求证时,这个人便才是真正的人。
儿童文学并未简单地把民族性格仅仅理解为强悍,而是多层次、多含意地理解民族性格,在赞美强悍的同时,没有忘记中华民族性格的丰富性:质朴、善良、坦诚、开朗、柔和、高贵……
中华民族面临着自我进化的历史重任。它对人类承担着伟大的责任。只有承认缺陷,才可能弥补缺陷。自我夸张,自我崇拜,只会忘记对自己的进化。当年鲁迅先生用一支锋利如刀的笔,直中民族中自大、空疏、依赖、因循等种种弱点和要害,并在强烈的憎恶中一贯有深刻的悲悯浸润流注。这一精神,未必过时。新时期的儿童小说向人们证实了这一点。
大体上说,文学可分为三个深度。第一深度:照某一种意念变幻出形象来。第二深度:写社会问题,针砭时弊。第三种深度:写人性。第二深度与第三深度相结合的文学尤佳。
新时期的儿童小说经历了一个从第一深度逐渐演变到第三深度的过程——这是一个明白的文学事实。
一些作品写理智与欲望的冲突。与成年人一样,孩子的心灵世界并不是牧歌式的林间湖泊。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欲望(支配欲、凌驾欲、嫉妒欲、报复欲等等)。这些欲望一些属于本能,一些受文化的熏染。它们常常与道德、责任感等理性相冲突。人心是不平静的,经常陷于这种痛苦的矛盾之中。这些作品写少年在经过一番激烈的理智与欲望的冲突之后,理智获得胜利时的快感。
一些作品写人性与社会的矛盾。作品悲叹在各种各样的教条面前,在畸形政治面前,在恶浊的社会风气面前,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前,为了生存所出现的人性退缩和畸变现象。作者渴望能永远保持一个正当人性不受扼杀的社会坏境。人的童年时代是极其重要的时代。高度人性的童年时代,将是维持人一生有一个健康心理状态的保证。当然,保护童年时代的人性,升不意味着放纵和绝对自由。
善与恶之间的斗争,也许是人性里最根本的对立两极。孟子讲性善,荀子讲性恶,属各执一端。其实,人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孤阴不生,独阳亦不生。区别也不过在于善恶两极到了某一具体人身上有强弱罢了。大概正因为现实如此,故文学始终不变地在写这一对立的两极。那些文学大家们,永远在教导我们思考人类生活中永存的搏斗——善与恶之间的斗争。新时期的许多儿童小说也在写这种人性最深处的斗争。
大量的作品,则用纯洁、安恬的笔调去写人性之美,歌颂善良、真挚、同情、给予、勇于献身诸种高尚优美的情感。这些作品企图用浪漫化了的高纯度的人性,去净化雾化了的不净世界,使读者不能不为之感动,并得到心灵慰藉。
没有绝对抽象的人性。这里的人性是历史的、文化的(当然有跨历史跨文化的人性,但,它总要随着历史和文化的变动,而改变其表现形式。)它记载着特定文化时期的内容。
剖析人物的深蕴心理——这是新时期小说给人的又一个印象。
过去的儿童小说相当一部分所注意的是人的外部动作,而缺乏心理色彩。写人的外部动作当然不是不可。但,应让这些行动具有传递心理世界讯号的功能。它不是单纯的外部动作,而是复杂的性格、情感和思绪在眼睛、嘴角、手以及若干外部动作上的透露。一个眼神昭示了一个内心秘密。而过去一些小说却忽略了这一点,仅仅是写外部动作,而缺乏心理意识,行动与心理之间没有传导关系,外部动作不显示内心信号(一个动作不透出精神来,弧度越大越无意义)。
新时期小说逐渐放弃过去单纯写外部动作的做法,而逐渐转向剖析人物的深蕴心理,是有着社会的历史的原因的。其一,今天社会一方面在减少群体活动,而另一方面又鼓励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加强。这样,自然导致人的意识从对外部的注意转向对自己内心的注意。其二,物质的忧虑消失,使痛苦从外部转向内部;不断加强的文化教养,使心灵世界复杂化、细腻化。其三,知识的竞争,迫使家庭割断孩子与社会的接触和联络,而使孩子自然进入玩味自我心灵的境地。其四,新的相处原则和行为原则,也迫使孩子不得不处于孤独之中——而孤独带来的自然是心理的觉察。总之,从作者到他所表现的对象,心理意识都比过去强烈多了。随着过去不肯省察内心的习惯消失,喜欢注意内心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儿童小说的心理色彩自然还会进一步加重。
题王许威武
张之路
一
许威武是培新中学物理一级教师,课教得没治了。许多慕名前来讨教的人,站到他的面前往往是满腹狐疑地睁大了眼睛:“您就是许威武?老师?!”
“怎么,不像?”他冷冷地看着人家。
这是人们的潜意识发生了作用,他的名字把人家的思维引入了歧途。因为他本人既不威也不武,而是个又瘦又矮又黑的小干巴老头儿。虽然体重少说也有八九十斤,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只要轻轻一提,就可以凌空升起一样,风儿吹过,衣袖和裤管便随风飘舞起来。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许威武突然大笑起来,弄得眼前的人莫名其妙,等明白几分,也跟着讪笑两声时,他早已收敛了笑容。
每当他以极其准确的步伐踏着第二遍铃声走上讲台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女生便不由自主地用手在鼻子前方掠一下,好像眼前有什么飞翔的小动物。
不怪她们!一股刺鼻的烟味毫不客气地飘了过来。只有这时,许威武才轻轻地咳上两声,以表示他对孩子们的歉意和宽容。他绝不会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美好语言,不用说眼前的学生都属于他的孙子和孙女一辈儿,就是对同事们,他这样咳上一声,也算是极大的谦虚?了。
在这时,男生们往往就不满地小声骂起女生来:“事儿妈!熏死你们啦!”
女生们也意识到自己这种不够礼貌的小动作,飞快地把手缩到桌下,笑了。
许威武转身从黑板槽里抠出一小段不知是谁用剩下的粉笔头。“当”地一声,拿着粉笔头的手敲在黑板上,凝住了。
他的手青筋毕露,痩骨嶙峋,学生们立刻联想起一只鹰爪附着在蟠龙般的松枝上。现在,那鹰爪仿佛随着它的躯体升腾起来,上下翻飞。漆黒单调的黑板突然被赋于了生命,有了光彩,有了声音。
几个普普通通的汉字。
教室里寂静无声,在这铃声刚刚响过的一分钟里,学生们便受到了一种力和美的强烈吸引。三分的钦佩加上七分的盲目崇拜,这便是许多教师无法与这个小干巴老头儿争雄的原因之一。
许威武把手中的粉笔头抛了出去,那白色的粉笔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孤线,准确地落在一个同学的脑门上。那个同学大概是昨天晚上看电视睡得太晚,正趴在桌上休息,他猛地抬起头,愤怒而惊恐地茫然四顾,看见了许威武正在注视着他。“记住,平抛运动,是自由落体和水平匀速运动的合成!”
教室里一片友善的哄笑。
这种不大符合教育规则的行为,没有人去向学校反映。在学生的心目中,许老头儿令人尊敬和钦佩的地方远远超过了他那些不通人情的可恨之处。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蚕食桑叶的沙沙声。许威武充满血丝的眼球里闪过一丝笑意,然而脸上的肌肉却纹丝不动,显得愈加威严。他的脸黑且瘦,突出的顴骨和右耳之间有一道一寸来长的明显伤疤。就他的形象而言,他本应该从聪明调皮的学生嘴里获得许多难听的外号,可学生们都异口同声地、不无敬意地称他为题王。高考前夕的学生心中火烧火燎,急得猴跳。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找来一些偏题怪题,就去找他。
“念!”头也不抬,闭着眼像要昏昏睡去。
没等念完,许威武一挥手:“又是这块破布头!”
“您说……什么破布头?”学生茫然不解。
“你有时间多看几块好料子,就知道这块破布头是从哪儿剪下来的了……去查查一九六二年福建高考复习资料第四十页……”
学生半信半疑地走了。到图书馆一查,果然不错,只是变了个小花样。
据学生们估计,在许威武那个干瘪的脑袋瓜里,少说也要存着几千道各种类型的习题和上百本古今中外习题集……几十年来,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这题王的称号却越叫越响,经久不衰。
许威武今天整整过了一个花甲,本应该光荣退休了,可学校却像稀世珍宝一样把他留下来,原因是不言而喻的。他教高三,高考的成绩便全区第一。他教初三,中考时成绩便是全区的冠军。无论是校长和区教育局长都为在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区里有这样一位教师而感到光荣,感到放心。不过,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即使教育局长也大吃一惊。听说,许威武在他教的课程中专门辟有与物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章。这一章的总题叫“如何考试?”
许老头儿,八成是锁在习题堆里了,教育局长暗暗思忖。别的教师考试之前无非是告诉学生不要紧张、仔细审题、先易后难之类,这许老头儿却要拿出宝贵的四个课时正经八百地开讲,于是,教育局长叫了中教科长骑上自行车直奔培新中学而来。听说今天第一节就有许威武的考试课。
二
黑板上飞快地出现了一行字:里根和撒切尔夫人。
教育局长气得差一点晕了过去。
“里根早饭吃得又饱又好。以充分的营养保证他上午有充沛的精力。而撒切尔早上却不吃东西,以保证血液不会因为流到胃里去帮助消化,从而使大脑供血充足,头脑机敏……”
“人与人不同,客观条件也不一样。但抓住时机创造条件,使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保持最佳状态以取得最佳效果却是重要的……”
“与其打着盹儿看书,两眼发直,不如去睡觉。平时学习是这样,考试前的复习也是如?此……”
教育局长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一加二会等于五?”许威武一本正经地发问。教育局长觉得自己的思想被许威武轻轻地抓过去了。
“考试就像一场排球比赛,我们的知识和解题能力就像运动员的技术。比赛过去了一个小时,运动员的体力不支了,她跳不起来了,她的快球也打不出来了。谁能说,原谅原谅她吧!她不是因为技术,她是因为体力不行。同样,考试过去了一个钟头,你的眼睛还紧张地盯在试卷上,可你的大脑疲劳了,不再正常运转了,你就神差鬼使地把一加二写成了五,这样的错误,你竟视而不见……”
说到这里,许威武突然变得十分激动,一节粉笔在他的手里毫无声响地被捏成了细?粉。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粗心……粗心掩盖着你的无知和无能。粗心掩盖了你的体力不支和精力衰竭,粗心掩盖着你在复杂的问题和巨大压力下的软弱无能。牛顿可以把手表放到锅里当鸡蛋去煮,可他决不放过天平上的一粒灰尘……”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了,如果说前半节的讲课使教育局长感到满意和欣慰,那么后半节课简直使他吃惊了。
许威武从出题人的目的和“花招”,讲到考试人审题时因为紧张,大脑赴于呆滞状态,如何被引入歧途。
从“鱼为什么在河里,是因为岸上有猫。”讲到求异思维。
他甚至从喝茶、吃蜂王浆提神讲到了自己亲身体验的抽烟的欺骗性。
等到许威武把手中的粉笔头准确地扔到了他那只放烟卷的小铁盒里,教育局长轻轻地碰了一下中教科长小声说:“不管怎么说,将来如果中国产生一门考试学的话,许老头儿定要坐第一把交椅。”
教室里安静极了,同学们也由于激动和兴奋,小脸都泛着红光。
就在这时,教室里有人非常放肆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转了过去,那是班上的高才生、物理科代表宿小羽。他那正在慢慢收回去的胳膊表明他是度过了多么难熬的四十五分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