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记忆》收录了作者洼西近年来创作的六篇中短篇小说,包括《失落的记忆》、《匠》、《玛依河》、《藏北的雪》、《1901年的三个冬日》和《雪崩》,均取材于藏地史话及风物,尤以作者家乡乡城为多。
洼西,本名洼西彭错,男,藏族,1972年生,四川乡城人,巴金文学院2012年度签约作家,现供职于海螺沟景区。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民族文学》《西藏文学》《西部》《贡嘎山》等刊物。
失落的记忆
匠
玛依河
藏北的雪
1901年的三个冬日
雪崩
《失落的记忆》:
村口那株数人环抱的老柳,因为修公路时被刨掉许多根须而枯了。记忆里的婆娑树影,恍然间变成眼前一树僵硬的乱枝,让人有些无所适从。车道旁干涸的水沟里,零星开着些蒙着尘灰的金色蒲公英。这个季节原该弥漫于风中的青涩野果的气味,仿佛坠入了时间的深谷,已无从寻觅。村前的卧牛坪,盛夏浓烈的绿所勾勒出的山形,倒还像记忆中那般浑圆奔放。
山形凹陷处的台地上,桑披岭寺的金顶在一片翠绿松柏间格外醒目。
离家十年间,无数次关于回到老家色尔村的想象,几乎都是在夏日的暮霭时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妇,穿红戴绿,聚集于村口水沟边洗衣,她们惊喜的目光、热切的招呼像水一样流淌在我的身前身后,潮湿而温暖。而今天,她们也躲进了时间的深谷。这深谷并不在其他地方,恰在我的内心。这深山中的村庄里,有我的童年、初恋以及我父辈以上先祖的生生世世,可我十年后的回乡,却并非为这些,而是为报上一篇语焉不详的报道。这让我心里生出些许愧疚。
此行,我是因为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才动念从康定回到故乡乡城。这则消息写的是今年二月,一尊藏传佛教护法金刚铜像在瑞士某拍卖行拍出一百万美元的高价,破了该行佛像拍卖的记录。按我看报的习惯,此类信息一般过目便忘,不会存人记忆。可这次不同,挤在文字间的图片,一下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一尊通体金黄的镏金护法金刚,持杵挥剑,怒目圆睁,盔缨和战袍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禅意深远、曼妙妥帖的岁月的痕迹。让我惊异的是,佛像面带浅浅的水痕,左耳垂赫然有一处麦粒大小的月牙形缺损,却也被镀金所覆。看起来这残缺似乎不是佛像的而是佛本身的。
这一发现突然触动我一段深藏已久的记忆,让我陷入惊奇与焦虑。猝不及防间,一个古老的谜团跳到了面前。这个记忆,缘于儿时听过的关于故乡最大的寺院桑披岭寺和其镇寺之宝“崩共赛格”佛像的故事,如今虽已记不清故事的细枝末节,但我分明感觉故事已经走进现实,枝枝蔓蔓四处攀爬,将我裹缠其间。我是故事的一部分了,解开谜团就是我所要经历或者缔造的情节。这已经由不得我了,一股来自报纸之外、来自过往之上、来自内心最隐秘角落的神秘力量已经绑架了我的思维和行动——我发现自己要走进故事的心情已经迫不及待,甚至有点走火入魔。和朋友喝酒,我沉默寡言,喝醉了也那样。在单位上班,我神不守舍,下班还坐在办公室发呆。这绝不是我的风格。朋友提醒我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直到上司和妻子提醒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已经偏离了正常生活的轨道,快要回不来了。我发现有时别无所思比别无选择更可怕。
于是,我请了年休假。上司痛快地应允了,并关照我一定好好散散心,遇事要想开一点。他差点就说出节哀顺变了。我一个人风尘仆仆回到阔别十年的乡城,婉拒了老朋友们想要陪同的好意,直奔老家色尔村。我和村庄的重逢,需要的是一种不期而遇的感觉。就这样,我站在了村口。村口的轻风告诉我,现在是把故事的碎片从岁月暗河中打捞出来的时候了。我知道我该抬腿走进村庄了,但是,我又担心我的每一步都会踩在时间的废墟上。我是怀旧的人,不怕面对废墟,怕的是贸然的触碰会让废墟灰飞烟灭。对啊,这就像是一次冒险。我无端地亢奋起来。
现在,我要去找木改阿尼,听他讲讲那个故事。
我知道他是讲故事的高手,小时候常见他揣着一本卷了边的藏文《格萨尔传》,摇唇鼓舌间,一段段远离人间烟火的神乎其神的史诗故事就会把围住他的人们罩入刀光剑影。我的印象里,木改阿尼是一个永远在讲故事的人。
走进村庄,我发现一切还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白墙朱窗的土楼、千疮百孔的古碉、静默的远山、寂静的巷道、村庙转经筒的撞铃声、几声毫无敌意的犬吠……要说变化,我记忆中的村庄只有黑白两色,而眼前的村庄却是彩色的。
一群四五岁的小孩突然出现在流着脏水的小水沟边,几双清澈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我。我知道他们本来应该玩得挺热闹,是远远看见我这个生客过来,有些惊怕,才集体噤声等待我走过。这和我们小时候是多么相像啊。我不愿吓着他们,保持微笑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个给孩子们的微笑,可以算是我给村庄的见面礼吧。
木改阿尼家就在眼前。低矮的院墙里,一堆墨绿色的青冈叶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半开的院门里爬出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狗,停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狂吠,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跟出来轻踢了它一脚,进退为难的老狗终于找到台阶可下,呜咽一声从她脚边钻回了院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