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坛“祖母级人物”林海音续写《城南旧事》书外之书
我们的生活情趣重于物质追求,健康多于病弱,快乐多过忧愁,辛勤多过懒散。
林海音与何凡温暖的家常常高朋满座,有人说他们家的客厅就是台湾文坛的一半,这形容其实不假。读她的散文,正如坐在他们家的客厅,倾听她以一口爽利的京片子,生动地说着流逝岁月的生活趣事:家居的木屋,生煤炉的情境,六叠榻榻米是卧房兼客厅,读来宛如一幅幅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老照片。
在这本书中,她以饱蘸感情的笔写出对旧北京和台湾两个故乡的“另一种乡愁”。她写新旧时代交替中的女性生活,英子活泼伶俐的身影穿梭其间。她写琦君“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单从题目就点出琦君的文章风格与行事。她看到青年黄春明骑着脚踏车在宜兰街头、记录余光中在厦门街读过的岁月。她写“雅舍”主人梁实秋,不但让读者体会雅舍主人文章的精髓,更让人缅怀那段已消失的美好时光。
林海音原是记者出身,简洁清晰的文字更能轻易地为人物和岁月描画剪影,画龙点睛地呈现他们动人的一面。
林海音(1918-2001),现代著名作家,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台湾苗栗头份人,出生于日本大阪,五岁时随父母到北京,定居城南。1948年她回到台湾后,台湾的社会生活和乡土习俗又注入到她的生活积累当中,林海音的生活积累有两个来源:一个来自旧北京,一个来自台湾,因此而创作了《城南旧事》、《英子的乡恋》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文坛以“林先生”称呼林海音。她主编《联合报》副刊十年期间,建立报纸副刊成为文学的花园,而她正是花园的园丁。1968年,林海音创办“纯文学”出版社,联络了大批在台的文化界人士,提携了大量台湾的文学青年,出版了众多文学名作,被称为台湾文学“祖母级的人物”,开启了台湾文学出版的黄金时代,是台湾新文学的奠基者。
绢笠町忆往
绢笠町忆往。写下了这个题目,我自己好笑起来了,可别蒙骗读者呀!绢笠町对你,究竟有多少往事可供回忆嘛?那么,我就换一种解释,我是说,我要回忆前往绢笠町的那回事儿。
听说大阪人是财大气粗的那种人,他们一向瞧不起东京人的小器。因此,当我想到大阪人的时候,总想象成他们是“好酒大碗筛上来”的那种神态。又说,他们说的话,也缺少了东京人那种一句话后面跟着一客套的礼貌。这种情形也往往会使我拿北京旗人和山东老粗儿来做对比。
大阪离开东京有五百多哩地,东海道新干线的火车,自东京新桥车站开出,只要四小时就到了新大阪站,这还是一九六五年十月以前我去的时候的事。十月以后,又缩短了一小时,只要三小时就从关东到了关西。交通的进步,真是可怕又可爱。
我计划去一趟大阪去看看的心情有好几十年了(这个数目字我并没有写错)。
我去,并不是为了看财大气粗的大阪人,也不是要领略日本那句俗话“玩儿死东京,吃死大阪”的滋味。自从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大阪的“回生病院”以后,我就总想着有一天我会再来到这地方的。
我母亲回忆往事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如果她要赞美或形容某个地方、某件事情,总要先发出几声“啧啧”,才开始话题。这使我觉得很好笑,但是我总也还是怂恿着她说下去,虽然是一遍又一遍的老话,我们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她说:
“啧,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阪水多桥也多,回生病院的前面就是一座桥。过了桥,有一个公会堂,梅兰芳第一次到大阪唱戏,就在那儿。那年你正生病住在回生病院里。啧啧,晚上在病房里,打开窗户,隔着河,就可以听见那边传过来的锣鼓声了。啧!”
“还有呢?”
其实,“还有”的我都熟知了,但是让母亲来说,也是她的一种享受。所以母亲拢拢她的苍苍白发又说了:
“看护妇都跟你混熟了。”
“为什么?”
“总爱生病呀,一生病就是送到回生病院去住院,每次去,看护妇们就都一路喊着‘英子又来了’地跑过来看你。”
你看,我想得出那个女婴,受着像公主一般的宠爱,难怪我要“忆往”了。
一九六五年八月底,我一路从早已秋高气爽的旧金山追着热浪回到东方来。我先在东京、京都转了几天,然后那天早上,我独自一个乘上早晨八点自东京开出的东海道线“光”号直达火车,十二点到达新大阪。新大阪到大阪,还得换乘一段车,好在为时不长,而且我在火车上已经买过一个便当吃了,算做我的晨午合餐。
下了车,我随着人潮往外涌;到这时为止,我不但对这个日本第二大城的地理环境的认识毫无准备工作,就连我的出生地回生病院是在哪条街上都不知道。母亲既然屡次地说,这是当年大阪数一数二的大医院,我还怕找不到它吗?
在要走出火车站的廊下,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摆的香烟摊上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册子卖,果然我在其中找到了大阪市区地图。这张地图很好,翻过背面,还印着许多索引、指南。在官厅、公所、学校……一览里,我看见“病院”一栏,罗列了二十几家医院,却没有那家数一数二的回生病院。仔细看看,原来所有的全是公家医院,这就难怪了。
我回过头来问香烟摊的小女孩,知道不知道回生病院,她连说知道,离火车站不远。据她比手画脚所指示给我的路途,仿佛不用三弯两拐就到了。我真高兴,谢了她,出了火车站,还是叫了一辆计程车前往。我旅行每到陌生地方,如果时间有的多,我也还是喜欢拿了地图,自己乱走乱闯一阵的,但是我这次预备以一天时间大阪、东京打来回,为争取时间,即使再近,也懒得按图索骥了。
我在车上想,到了回生病院,我找谁呢?说明我在这家医院出生的、想来拜访一下的几句简单的日本话,虽然早已经学好怎么说了,可是再接下去,实在也不会多说了。好在是跟日本人说话,可以连说带写,同文同种嘛!……还没想通呢,绢笠町到了,回生病院到了,我的出生地到了。
我下了车,先看看环境。回生病院就在绢笠町的一个巷口。它和想象中母亲所告诉我的,毕竟也还是不同。巷子不大,巷口外果然对着一座桥。回生病院不是一个建筑伟观的大医院,虽然是楼房,但很普通,楼旁竖立着一块广告牌,注明医院科别,是一家全科医院。
我上了几层台阶,进到医院里。这时已经是时过中午,所以候诊处只剩寥寥无几等待取药的人。在公共场所里,一个人的进出,是不会引人注意的,我便也在候诊长椅上坐了下来。迟疑了一会,我才走向对面的办公处,用生硬的日语问他们,有没有能讲英语的人?我想如果有会说英语的,我们就可以多一种表达的工具了。办公的小姑娘听说,立刻从后面请来了一个小老头儿和我交谈。我对他说,我是出生在这家医院的中国人,这是我四十多年第一次重临我的出生地。我说我是旅行美国归来,特别计划来访问的,我想看一看我的病历,看看我的出生或住过的病房什么的。我又告诉他,我出生后的第一种语言,是日本话,可惜如今快忘光了。小老头儿听了,又惊奇又高兴。他告诉我说,病历是每十年作废一次,当然无法找到了。病院的建筑,虽然没有毁于站争,但部分却遭火灾重建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