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集》是知名传媒人王辉的一部散文集,收录了作者八年来创作的散文随笔六十余篇,共分为三辑。*一辑"苹果香",主要写作者在青少年时期的事情;第二辑"雨读晴耕",主要写作者的读书生活;第三辑"轻描淡写",侧重写作者的人生感悟和对生活中一些小事情的看法。本书语言朴实,读来自然流畅,作者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感悟娓娓道来,平淡中见真诚。
博尔赫斯说过,作家要以某种天真来写作。本书的作者王辉正是如此。他在写本书之时,怀着一颗孩童般天真的心,娓娓讲述着一个传统读书人经历过的平凡的闲情琐事,虔诚地给喜爱的人呈现经过岁月沉淀的美好字句。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些柴米油盐之感似乎并不是一个正经作家该有的格调,但这恰恰就是作者独特的"生活艺术化"。生活虽然是平凡的,甚至残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随波逐流,把心灵沉入冰冷的大海,从此变得冷漠、麻木。为什么不让心灵的一角保有些许孩童般的天真呢?当我们以孩子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我们会发现,原来世界如此美好。
王辉,沈阳日报社高级编辑。1964年出生于辽宁省绥中县。1992年辽宁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大量文章。著有散文集《我的家园》(辽宁教育出版社2007年出版)。
老康与小张
老康在鲁迅美术学院搞了一个名为“东北的态度”的建筑作品展,我去看了。来了许多人,我都不认识。我在人群中发现了我的老同学、老康的妻子小张。小张对我说:“你看老康又瞎折腾。”嗔怪中照例有着赞许。老康是视建筑如生命的人,他早已把建筑创作融入生命成长的血液之中。
我认识建筑师老康还是1989年下半年的事情。
那时我考回母校辽宁大学读研究生,在一片喧哗与骚动中复试入学。我们那个年级五十余人,学什么专业的都有。其中有个女生,是学国际金融的,高高的个子,尖尖的鼻子,卷曲的头发,说话娇滴滴的,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小姐”的气息,带点高贵,带点矜持,带点羞涩,还带点神秘-这个女生是小张,而她的丈夫便是老康,那时候小张津津乐道于“我家老康”,老康的许多事迹,都是从小张口中传达的。
老康的个子远没有他媳妇小张高。有一次我在校园里看见器宇轩昂的老康骑着自行车驮着高高大大的小张驶过来,觉得骑车的人与坐车的人应该换位,那也许会呈现另外一种景观。对这种外人眼里小马拉大车的现象,老康是不以为意的。他哪里是马,分明是虎-这是一个有着虎视眈眈目光的男人,底气十足地站在众人面前。他在西京有名的大学学的建筑专业,毕业后回了盛京,进了东北设计院。一个学建筑的,却对文化感兴趣,哲学,美学,文学,历史,什么书都看看,尤其对艺术着迷。他以娶了小张这么一个高学历又高个子的媳妇为荣,我感觉他把媳妇当作艺术品看待了。
小张习惯把她老公称作老康,其实那时候我们都二十四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出生于六十年代,经历了七十年代的阳光雨露滋润,亲历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启蒙洗礼,正是有理想、有思想、有抱负的一代人。
记得那一天老康用自行车把小张驮到研究生宿舍,又把我宿舍里存的一大捆《读书》驮走了。我跟老康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却好像熟识了很久。我们有激情,我们总想追求人生的价值,总想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老康与我,都是爱读书的人,也是属于那种爱掰扯问题的“有思想”的人。
我们生长在壅塞着许多大事的七十年代,红领巾和红袖标都戴过。毛泽东的思想和文化,是我们这代人思维的来源与方法的核心。尽管八十年代我们接触了很多新理论、新思潮、新思维、新方法,但都不能跟七十年代接受的思想(政治观、文化观、历史观)相提并论。如果说现在跟过去有所不同,那就是,过去我们是以某种理论去判断善与恶的,而现在我们更多时候要依靠道德良知。问题是,现在的人已经不去做判断了,而对于“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的我们,不做判断是困难的。
三年后,我告别校园落户报界,老康则由建筑设计而搞房地产了。
老康是搞建筑的,引发我对建筑有了一点兴趣,我还专门走访了沈阳的一些老建筑。也就是在2004年,文学界的一个朋友从北京带回一本王军的《城记》,我看了后,对中国的建筑彻底悲观。行政文化骑上经济高速发展的骏马,有些情景是我不想看也能看到的:沈阳的标志性建筑-五里河体育场说炸就炸;浑河上架起了一座又一座桥,我住的地方因架起了三好桥顿失了往日的宁静,桥上的汽车日夜轰鸣;浑河两岸的大楼愈盖愈高,愈盖愈密,谈不上规划与设计。这是历史的悲剧,还是文化的闹剧,或是建筑的悲剧?我在与老康不多的交往中,觉得他的身上比像我这样的书生多了些什么,这多了些什么,正是他日后事业发展的“基因”。我相信他在地产界的大鱼小虾中,肯定比别人又多了点什么-文化,一个人一旦“中”了这个东西,是不容易逃脱开来,沉沦下去,轻浮起来的。
老康也有焦虑,不是为权力,为财富,为功名;或为孩子,为女人,为老人。而是为文化。大约离校十年后,一个深冬的傍晚,他突然打电话约我出来坐一坐。我们在沈阳北市附近的一家小饭馆落座,同桌的还有他的两三个美术界的朋友。老康认真地说:“这一段有点乱,想找你捋一捋。”我能捋什么,对过去的怀念,对将来的恐惧,对今天的怀疑-我自己还捋不过来呢。二十年又过去了,发生了许多事,经历了许多事,事过未必想说,境迁无暇多问,总之是文化失语,情感失落,浮华在目,浮躁当头。一觉醒来,我发现,在梦里,我一直生活在过去。但是在白天,我总是相信未来。我是否轻信未来?未来真的是比过去好吗?过去好,是感觉好;现在不好,是感觉不好;未来好,是感觉未来好。好与不好,是否因人而异?就我个人来说,七十年代感觉最好,上学前,上小学,上中学都有意思,没意思得有意思;八十年代,上大学,读研究生,感觉有好有坏,一开始还好,后来越来越坏了,有意思得没意思;九十年代到如今,感觉最不好,似乎什么都没意思。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只是我个人真实的感受。这些我没跟老康认真交流过。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不少脱离现实的话题,有些话题外人听起来一定是非常可笑的。“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我们的“克己复礼”无非就是守着残存的那么一点文化立场与历史意识,想给自己的心田留下一点文学艺术与学术文化的绿地。我们自然谈不出什么来,只是想找一找正确的感觉。天色不早,大家分手,又匆匆消失在这座忙碌的城市混沌的夜色中。
又十年后,一个冬夜,老康又把我叫出来,连同他的几个朋友,弄到市府广场附近的一家烧烤店里聚谈。有人已叫他“康总”。康总反思道:我们这许多年忙挣钱,忙买房,忙花钱,忙盖房,忙来忙去,究竟图的什么?他又提到王兵的《铁西区》,说刘小东又领着一帮人拍了《金城小子》,我们能不能也为自己拍部片子?我听了真是心里一动。这时老康接通了小张的电话。他把手机递给我,小张在那端说:“老康又跟你们瞎白话了吧?”我说我们在谈正事,问此刻她在干什么。小张说:“我们一帮曾去英国进修的人在歌厅里唱歌。”我知道小张在大学里早已是博导了,心想她会唱什么歌呢。这面也嘈杂,那面也乱着,我们就未多说。接着就过年了。我回了县城老家,老康、小张则飞到马尔代夫度假。不料正月初四,惊人的消息传来:小张在马尔代夫浮潜时不幸溺水身亡!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美丽而成功的小张就这么与大家失散了?小张与我同龄,都是60后这代人。我们这一代人太特殊了,以后怕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人,因为那样的世界那样的时代不会再有。老康还在独自设计建造打拼吗?我却已经要停下来回望过去的日子,慢下来打量周遭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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