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书店成立于1937年,即将迎来80岁生日。几十年来,新华书店售书无数,却没有一部正面表现新华书店人的文学作品问世。本书作者王钧在新华书店工作20多年,对新华书店有着深切的认知和深厚的感情,他潜心多年写就这部正面表现新华书店人工作、生活的长篇小说,塑造了以严立新、曾琬珍为代表的两三代新华书店人,热爱图书发行事业,为新华书店的健康发展呕心沥血的奋斗生涯,以及他们与跌宕起伏的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生命历程。
本书时间跨度大而脉络清晰,人物众多而形象鲜活,故事生动而细节丰实,新华书店的“庐山真面目”尽现眼前。其中围绕一部神秘善本古籍引发数个命案的情节,如一条埋在暗处而闪闪发光的珠链,既令人好奇牵挂,又令人为其不祥的宿命唏嘘不已。
新华书店在有网上书店之前,一直是读者的购书地,也是几代中国人的特殊记忆之一。本书是行内人所写,真实还原了新华书店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末几十年间的各种不同风貌,鲜活地展示了书店职工在历史洪流中的情感、工作和生活。
献给新华书店成立八十周年以及为之奋斗的人们
献词:
献给新华书店成立八十周年以及为之奋斗的人们
王钧,1964年生于成都,先后在上海、重庆、镇江上学。1980年至2004年的二十四年间,先后在新华书店储运科、计划科、门市、业务科、批销中心多个部门工作。2004年辞职后成立镇江市开卷书店至今。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
第一章
天色微亮,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已经能看出今天仍将是个阴雨天。虽然已是暮春时节,由于空气中充盈着水分,人们仍然感到寒意十足。
城市不算大,还分着城内城外,一条运河便是界线。当然城门也早没了,空剩个地名:西门。过了运河上的西门桥就是平日里繁荣的定西路,顺着定西路往下是渡江路、镇扬路。眼下街上人迹稀少,间或有环卫工人扫街的身影。
在攀跨京畿岭的镇扬路上,此时却有两个汉子正急匆匆赶路,两人肩扛手提着大包小包一路气喘吁吁。终于来到岭上,那一身黄军装的人抹了把汗站下说:“登科,我们歇一歇吧。”
那年轻些的放下行李不满地说:“哥,别老登科、登科地叫,难听死了。”
军人笑起来:“啊,哈哈,对对,是立新,严立新。哥叫顺嘴了,新社会,新气象。爸也有意思,大哥叫‘有德’,我叫‘有敬’,你就叫‘有新’不是蛮好,怎么起个‘立新’来。”
小伙子严立新接过二哥递过来的烟说:“我哪知道啊。”点着烟抽一口看着英姿挺拔的二哥不说话。
严有敬怜爱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不少的弟弟:“立新啊,我们兄弟三个现在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而且大哥、二哥是党的人,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爸妈年岁都不小了,只有你在他们身边,今后家里还要你多照顾。另外你现在在单位大小也是个干部,要好好干。组织问题还没有解决吧?要严格要求自己,要关心国家大事,向党靠拢。你还年轻,今后大有作为啊。”
严立新心里想,我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你啊,参加革命又早,现在是上校军官……这么想着但还是点点头:“这次你回来的时间短,下次把二嫂也带回来看看,爸妈还没见过呢。”
严有敬点点头,两兄弟又说了会儿,这时就见坡底上来一架板车,跑得轻快,是一架空车。车夫却是一个消瘦的中年妇女,看他兄弟俩身前一堆行李便喊:“到车站,五毛钱,走不走?”
严立新连连摇手示意不要,那车夫想也是,都爬上岭了下岭自然不会要车,自顾要走。突然从车上黑影处冒出个孩子站起来喊:“三毛,三毛钱给你们带下去,要不要?”
听着奶声奶气的要价,严立新不觉失笑。严有敬笑说:“这小孩子倒会做生意。”挥挥手表示不要。那小孩看了又说:“解放军,优待解放军,两毛钱,就走了吧。”
那车夫看清是个解放军连忙回身拍打小孩:“琬珍,不许瞎喊……”停下来对严有敬说:“算了,帮你们带下去吧,不要钱。”
严有敬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们就到了,你们忙你们的吧。”
那女车夫看他们执意不肯,停了停便下岭去了。
严有敬看板车走远扔了烟头说:“走吧,下了岭就快到了吧。”两人重又负了行李赶路。
下了岭,过镇扬河大桥再往前走个一公里就是火车站。看看时间还早,严有敬两兄弟便在站前停下,严有敬去询问托运行李的事,让严立新看着行李。
天还没大亮,影影绰绰的左近也有些人影。火车站一年到头总是人流不断,走亲访友,出差外调,纷纷扰扰不一而足。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高个子和一个矮个子起了矛盾,边上围了一圈人看热闹,渐渐的矮个子撑不住高个子凶狠出了圈子想走,那高个子不依不饶跟着辱骂。矮个子且战且退,高个子得理不饶人,撸起袖子要动手的样子。矮个子只顾退却,没提防严立新放在地上的行李,行李一绊往后便倒,高个子趁势扑上去两人厮打在一块。围观的人在一旁起哄。
严立新一看两人倒在自己行李上乱打,不由气急,连连嘶喊,上前拉扯两人。正一团糟,只听一声大喊:“都不准动!”转脸看是二哥拨开众人站在当间。周围人一看是个解放军军官便一哄而散,那矮个子高个子也不见了踪影。严立新低头一看,其中一个大行李袋的拉链像张开的大嘴正准备诉说劫难。严有敬蹲下身检查一番笑了笑说:“把吃的全拿走了。”严立新又气又急,转身四处寻找。严有敬站起身拉住他:“别找了,早跑没影了。”严立新仍气哼哼地捏着拳头张望,严有敬笑着拍了拍小弟的肩膀:“这点小亏,吃了就吃了,我们这也算做件好事呢。放心,我那小包里还有些吃的,马马虎虎够到西安了。”
被偷走的吃食包里有母亲昨晚烙的几张饼和两三个馒头,还有几个熟鸡蛋、咸菜什么的,想想都心疼,但又没法,被二哥拉着去托运行李时严立新心里还在别扭。
托运完大行李,两人来到候车室坐了等车,不一会儿便有喇叭通知本次列车晚点两小时。等到严立新把二哥严有敬送上车挥手告别,心里还是泛出点酸楚来。
出了车站,站前已是熙熙攘攘人流不断。看看天色阴阴的压得人心里闷,离上班时间尚早,想着刚才假装打架趁机行窃的那一高一矮,两眼便四处乱扫,希望能抓住那两个坏家伙。路过零担房,零担房旁边有个小店铺叫红星小吃店,这家店的锅贴和小馄饨做得特别好吃。严立新停下来,一大早喝的一碗小米粥早已没影,鼻子里充满了香味,肚子更变本加厉地哀号。摸摸口袋里放着的两块多钱,看着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的价格,咽了咽舌下涌出的口水,转身离开。
顺着江边有许多拉货的板车正负重前行,装的货物也是五花八门,前面一溜全是大坛子腌咸菜,后面则是七八辆“伊拉克蜜枣”,班头们随行押车,不时前后照看,生怕从哪冒出几个孩子趁机捞一把。这时从严立新身旁经过一个车队,车上装的四四方方蒲袋包装的东西,严立新看着眼熟。车队尾巴却有一辆板车引起他注意,只见车夫弓身闷头奋力前行,车后跟着个孩子。孩子在车后涨红了小脸使劲推,身体前倾着,小脑袋几乎顶在车上。严立新认出是早上在京畿岭上遇到的那母女俩。
严立新跟在后面慢慢走,心想这孩子看着也就七八岁,倒挺懂事出来帮妈妈做活,不容易啊!正想着却见那板车一阵扭晃竟停了下来。紧走几步过去一看,那女车夫倚着板车把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双眼紧闭,脸上冷汗流淌。严立新蹲下身扶住她用拇指紧按人中不放,那小孩慌了手脚,抓着妈妈的手大哭,一时间引来不少人围观。有人便说许是饿昏了,有碗糖水就好了。有街边人家听了立即回去冲了一碗糖水来,女车夫渐渐醒来,看女儿哭喊妈妈便悠悠地说:“琬珍,妈妈不碍事……”
边上人都松口气说:“醒了,醒了,快端口水来喝。”严立新接过端来的一碗糖水递到女车夫嘴边。女车夫抬手接了碗几口把糖水喝了,这才发现自己倚在板车把上,人坐在地上,回头看车停得还算平稳,又坐了会儿感觉有精神了便要起来。严立新说:“刚才我正好跟在你后面,走到你边上时看你脸色不对就帮你把车稳住,你是虚脱了,最好再休息一下。”旁边围观的人当中就有人咂咂嘴接茬:“肯定是没吃饭,干这体力活哪里行啊,还是个女人,唉……”
见她清醒过来,人都散去。女车夫站起来说:“谢谢你,小兄弟,我现在好多了,没问题了。”又跟端来糖水的人道了谢,憋口气又拉起车往前走。孩子却从车架边抽出纤绳套在自己身上,在前面弓起小身子拉车。车夫走了几步感觉轻松了许多,心想这糖水还真管用,但紧接着就发现那年轻人正在边上帮着推车,连忙说:“小兄弟,不用你帮忙,我就要到了,看把你累得一身汗。”
严立新说:“不要紧,反正我也是顺路。”便不再说话只顾推车。
终于到了渡江路后街新华书店的中转库,班头已等得不耐烦,心里后悔要个婆娘来拉货,女车夫也不搭话,自己下货。那仓库的负责人却过来和那帮着推车进来的严立新打招呼:“哟,严主任今天怎么……做好事啊。”
严立新摆摆手笑了笑说:“早上到车站送我二哥,回来正好路过,看她拉得有些吃力就搭把手,反正也顺路就跟过来了。”却没提车夫晕过去的事。看看仓库里的货又问:“好像今年到的货不多,盐城、扬州货位上都没多少。”
“今年中转量下来不少,哪像去年、前年,跟疯了似的。”仓库负责人说。
严立新听了点点头便要走,仓库负责人便对女车夫说:“关素兰,你还不谢谢我们严主任,这是我们渡江路门市的严主任哦。”
女车夫关素兰赶紧又道谢一番。严立新看孩子正翻看地上散件掉下来的书就问:“这小孩看样子八九岁了,怎么没上学?”
关素兰回说:“还差几个月才满八岁,以为今年刚兴的春季上学会招我们,去了人家说还是得等到秋天。”说着招呼孩子,“琬珍,还不快过来谢谢叔叔。”
小琬珍蹲在地上捧着本连环画头也不抬地喊了声:“谢谢叔叔!”
严立新连说不用谢,夸奖了几句琬珍懂事又爱看书便走了。
严立新从中转库出来转了几个弯来到渡江路上,没走多远便到了自己的门市部。刚才一路帮着推车出了一身汗,感觉肚子更空了,先到自己办公室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打了个嗝,抹抹嘴想今天领货的人该回来了,带上茶杯关上门到前面店堂来。
到店堂一看,货已经领回来了,郑家柱正往各柜组分,各柜组的人也正在上书。今天社科、文艺柜组的两个人一个轮休、一个家里孩子生病临时请假了,分到的新书还没拆包上架,严立新把社科、文艺柜的几件书拎到柜台里,拿过新书清单看了看便开始拆包。拆开第一包书就看见崭新的《列宁选集》第1—4卷,拿了书翻阅了下,一股清新的油墨香扑鼻而来,深深地吸了一口直沁肺腑,严立新十分喜欢这种令人有些陶醉的味道。三下两下把几包书都核对完毕,起身看了看货架和柜台,决定先把样本摆放在柜台里。
严立新费力地双手掀起柜台表面的玻璃,然后左手抓牢玻璃腾出右手俯身伸到柜台里,把展示的样本全部拿出来放到旁边柜台上,左手顶扶着玻璃略转身,右手拿了十来本新到的《列宁选集》第1—4卷,依次排开放在了柜台最上面一层的展示架上。斟酌了一下,又抽出几本重复的《列宁选集》样本,将《毛泽东选集》第1—3卷也放在了最上面一层。这样《列宁选集》就和《毛泽东选集》都放在了第一排,其余的重新放回下面的三层展示架上,密度紧了些。轻轻放下玻璃,严立新喘了口气,又把其他几种新到的图书样本陈列到旁边柜台,转过身来把书架上的图书也做了调整,《列宁选集》依然放到第一排,其他书相应往下挪,复本多的抽出几本来放到书架下面的柜子中。他转到柜台外审视了下自己刚才摆放的效果,觉得还行。店堂里一溜二十几张柜台大部分是前些年添置的木框架玻璃柜台,边缘漆成黄色,随着读者长年趴伏也泛着亮光。那边少儿柜后面的墙上还挂着几幅中堂和四条屏,上面落了不少灰,需要清扫了。虽然店堂不大,但一切都显得那么正规有气势,环顾店堂没几个读者,店面朝北没什么阳光,釆光有些许不足,再加上阴雨天,十多盏灯只开了三五盏,店堂里有些昏暗。
感到有些头晕,离下班还早,肚子早已经空了。严立新曾经试过早晨喝完稀饭后,一上午都坚持着不上厕所,不知是注意力转移了还是心理作用,肚子饿的感觉要好一些。自己的胃口越来越大,定量中的米、面却越来越少,按常理每月二十七斤的定量应该够了,但现在这二十七斤里掺了山芋、玉米等等,再加上荤菜吃得少,肚里缺油水,反倒更加能吃了。严立新在心里算了下,又有两星期没沾荤腥了。
严立新转进柜台拿起鸡毛掸子掸起了书架上的浮灰,虽然天天打扫,但仍有灰尘。
“今天下班还学习不?领货把车弄坏了还没修呢。”在那边少儿文教柜的李夏莲冲他问道。
严立新低头看了看,发现刚才拆解包件时的一段麻绳绕到了腿上,便弯腰捡起,一边绕成团一边回李夏莲说:“上星期《人民日报》的那篇文章还没学完,今天继续。另外,小李你那后面的几幅画要打扫一下了。”
地上摊放着刚才拆解包件时的空蒲包,严立新仔细地将空蒲包抹平对折然后存放到一边。捆包的麻绳也要收好,有时农村发行组和城市供应组也会到门市来要了用,他们有很多网点和单位,整件的书必然要分开重新包装,原先的蒲包是不够用的。
放好蒲包和绳子,再把地上清扫一遍,看看其他柜台新书上架上得也已差不多了,还是觉得饿得慌,端起放在钱箱边的茶杯狠狠地灌了几口水。一年多以来严立新瘦了有二十几斤,原先一百二十来斤现在只有九十来斤,一米七二的个头精瘦精瘦的,脸上也没什么光泽,原先白净的脸孔如今更是苍白,稍微出点力气脸上就会滚下汗珠来。其实对付食品短缺有个渐进的过程,刚开始觉得饿得受不了,现在已经好多了,只是不能想也不能去看街上那些高价的美味,否则估计自己的眼睛都会发绿。喝完水,弯腰在钱箱里搜寻了一番,拿出一些钞票数,有十几块钱。习惯性地摸着鼻子又把全年销售任务盘算了下,看来到六月份销售过半是没指望了。放下营业款,掸了掸旧中山装上的灰,到后门水池边洗了手,回到柜台里刚站定,这时有个小伙子来问有没有《百炼成钢》,严立新回身在书架上略寻了下,从书架上一排书中抽出来递给读者,自己则在柜台边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