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散文文存精编版:自然之美》由“艺海拾贝”“南国抒情”“大自然的奥秘”“文化苦旅”“文艺园地”五辑组成,编者在作者浩繁的作品中,选出作者新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散文,让读者更好地感受散文大家的精选作品,并以之纯净如泉的潇洒文笔,来养心、静气。
秦牧(1919-1992),曾与散文家杨朔并称中国散文界的“南秦北杨”,广东省澄海县人,现代作家。少年时代曾侨居新加坡。曾任中华书局广州编辑主任、《羊城晚报》副总编辑、《作品》杂志主编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花城》、《长河浪花集》,文论集《艺海拾贝》、《语林采英》等。
《大家散文文存精编版:自然之美》:
虾趣
我家的客厅里挂着一幅齐白石的水墨虾画,那里面十来只虾,生动极了。一次,有个农妇来倒人尿肥,肩上挑着一担水桶,一进门来,看到那幅画,竞着了迷,担子没有卸肩,就站着欣赏,一面连声啧啧赞叹:“真像呀,就和活的一模一样。”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能够使一个普通农妇忘记把水桶卸下肩来,就站在那儿凝神欣赏,这真是他从人民群众中获得的最崇高的奖赏了。
齐白石画虾之妙,大可以说前无古人,我们从各种画册中看到古代画家的虾蟹之类的绘画,没有一个比得上他。据说齐白石画虾数十年,到了七十岁时赶上了古人的水平,继续努力,进而踏入了更高的境界。这些画里的虾之所以栩栩如生,是由于他深刻观察过真正的虾的生活,笔墨变化、写照传神已经到达了极高境界的缘故。
齐白石从少年时代起,就不知道观察过多少的虾了。他对这类小生物兴趣异常强烈。这从他的题画诗和随笔中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他有一首画虾诗道:“塘里无鱼虾自奇,也从荷叶戏东西。写生我懒求形似,不厌声名到老低。”他的随笔中又有这样的话:“我住在朋友家,门前碧水一泓,其中鱼虾甚多,我偶然取出钓竿来,钓钩上戏缀棉花球一团,原意在钓鱼,钓得与否,非所计也。不料鱼乖不上钩,只有一个愚而贪食的虾,把棉花球当做米饭,被我钓了上来。因口腹而上钩,已属可哀;上钩而误认不可食之物为可食,则可哀孰甚!”从这一类诗文中,我们可以想见他对那些小生物深刻的观察和浓厚的情趣。
齐白石画的虾,所以这样充满了艺术魅力,不仅在于它一只只维妙维肖而已,也还由于这些虾的布局是异常生动的,在素朴中体现了深厚,很耐看,很经得人寻味。
恐怕还不是很多人都知道江河的虾有一些是可以养在玻璃缸里的。实际上它和金鱼、热带鱼、斗鱼一样,也可以养。我曾经把一只虾养活了一个多月,观察过虾的生态。经过那一次之后,对于齐白石的虾画,不期然地提高了一点儿欣赏水平。
虾,随着环境颜色的不同,它甲壳上的颜色是可以发生变化的。江河里淤泥地带的虾,身上颜色黑些;沙底地带的虾,颜色洁白些。
活蹦活跳的虾,身体很透明,在它将要死亡的时候,透明程度就减轻了,逐渐转化为奶白色。越是生命力旺盛和食物充足的虾,它头部的那一团黑色的东西越显著。那是它的脏腑和未曾消化完的食物。活蹦活跳的虾,我们完全可以看到它的头壳里器官的搏动。
虾是喜欢嬉戏的,常常两只纠缠在一起,互相用长钳钳着玩。
虾在前进游动的时候,伸直了两只钳足,而当它遇险迅速后退的时候,两只长长的钳足就缩起来了。
虾吃食物时很小心,总是先用钳足去试探一下,然后赶紧后退,接着再试、再退,最后,它认定完全没有危险了,就放胆大嚼。吃东西的时候,用脚爪辅助,桡足快乐地划动着。有时,它仅仅用两只脚支地,其他的脚和整个身子都斜翘起来了。
观察了虾的生态,我逐渐理解到:齐白石画那十几只虾,是费尽心机的,它们真个是多彩多姿!那画幅上面,既有来自淤泥地带的较黑的虾,也有来自沙底地带的较洁白的虾。它们头壳里那一团黑色的脏腑,都很鲜明,这表现了它们的生命力异常旺盛。它们有正在向前游的,也有正在向后退的,更有正在嬉戏和觅食的。虽然画面上并没有出现藻类、沙石、溪涧、水纹,但是只要看到那些虾的姿态,仿佛这一切都已经有了。不知道这位老画师是观察了多少的活虾,才能够画虾画得这样出神人化的!我们试想一想,如果画面上的虾,都是正在向前游的,或者都是正在向后退的,总之,如果都是一个模样儿,那么,它的艺术魅力就没有现在这样深厚了。因此,齐白石的虾画,不但启示我们,在生活中深入观察的重要,也还启示我们,无论是如何“单纯”的东西,里面都必须寓有“深厚”才行。
前面一个道理,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后面一个道理,也许知道的人就不是那么普遍了。齐白石的虾画,虾如果减到只有几只的话,那几只,也总是神态各异,极少重复。这些都足以说明后面这个道理。
如果我们从这一点想开去,为什么有些小诗,寥寥二三十个字,就那么世代脍炙人口?有些短文,篇幅极短,却那么震撼人心?扇画小幅,苏州园林,格局很小,却总是那么引人人胜?奥妙之处,不就是由于它们在朴素中寄托了深厚,在单纯中体现了丰富;如果是诗、文,又总是有较强的思想性和较高的艺术性结合着的缘故吗!不管你把那叫做含蓄也好,深厚也好,丰富也好,精致也好,反正就是这么一些东西,使那貌似平凡的一件小小的艺术品,变成光辉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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