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共分为四辑,第一辑《三松堂依旧》表达了作者对过去师友的怀念之情。第二辑《荧火》表达了作者对自然风光和旅途中的感悟和思考。第三辑《过去的瞬间》表达了作者对过往的岁月的感触和记忆。第四辑《冷暖自知》是作者对自己的创作的思考。这部散文集是不可多得的编选佳作。宗璞笔下的战争没有刀光剑影,却烙刻了深重的精神创痕,并具有一种柔性的书卷气息。那种浸入骨髓的文化质感,隽永而精致,读来让人既能感受到知识又有文字的美感。
宗璞,原名冯钟璞,女,1928年出生,常用笔名宗璞,原籍河南省唐河县,生于北京,著名哲学家冯友兰之女。曾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当代作家,从事小说与散文创作。代表性作品有短篇小说《红豆》《弦上的梦》,系列长篇小说《野葫芦引》和散文《紫藤萝瀑布》等。这本散文集以《秋色赋》命名,并收录了宗璞老师多篇散文名作。
安波依十日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一日,我们来美国的事情已完。这天只和家人往游新泽西天然动物园,是计划中唯一的余兴节目。
哥伦比亚大学东院招待所的房间进口处有小楼梯,约七八阶。清晨出门,父亲上楼时脚步不稳。这几天确实太累了。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很舒服。见他兴致勃勃,谁也不愿扫兴。我们在校外小店进早餐,和父亲的挚友卜德博士话别。他很为只有孙女没有孙男而遗憾,笑说自己是老封建。早餐后他站在街角处看我们驱车离去。他是个瘦削的老人,白发如银。街上空无一人,也没有风吹起他的衣角或白发。父亲在车中招手。我想,他们两人恐怕再难会面了。
天然动物园的景致若使贾宝玉来评点,当说它造作。狮子懒洋洋睡在路旁,金钱豹躲在不知何处;猴子爬到车顶上,鸵鸟歪头往车窗里瞧,都希望得点好吃的。据说非洲的天然动物园大不相同,要“天然”很多。这里的游乐园,连同动物园一起,有一个招徕游客的名字——“大惊险”。可是我们都没有多少惊险之感,真正的惊险场面出现在返回纽约的路上。
路是平坦的,虽然很少颠簸,总不同于家居。父亲是很累了,但他还是说“很舒服”。他额头不热,手却冰凉。“千万等回国以后再生病。”我心里说。这时忽然听到异常的声音,咔嚓咔嚓,有节奏地响着。哥哥把车开到路边停下。
“左边轮子坏了,”哥哥宣布,“得换下来。”
车后有现成的轮子和工具。哥哥患严重的关节炎,无法操作。嫂嫂和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新轮子拖下来,工具装好,摇了半天,也没有卸下旧轮子。“以前我几分钟就能换下来。”哥哥慨叹。现在没有办法,只好找出白手巾绑在车上,向开过的车求助。
车子一辆又一辆风驰电掣般从我们身旁过去了。谁也不注意路边停着车。我们奋斗了约一个多小时,车停着,没有冷气,太阳直晒,车里热如蒸笼。父亲仍是照他平常一样,老实地坐着,绝不催促,绝不焦躁。
不远处又有一辆车停下,也是修理什么,嫂嫂跑过去求援。那是一家波多黎各人,全都黑黑的,很有吉普赛人模样。男的过来了。他摇了几下千斤顶,就把车身顶了起来,迅速地换上新轮子,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向他致谢时,才发现他并不会说英文。
无怪乎卜德老先生想要个孙子呢。车修好了,大家决定先到最近的一个站上打尖。这时父亲脸很红,有些气喘,可还是说“很舒服”。哥哥陪他去盥洗室,过了很久还不出来。我有些着急,托一个男孩进去看看,他一会儿就出来了,说:“那位老先生晕倒了,要叫救护车。”我愣住了,直盯着他,他忙又说:“已经醒了,像是好了。”这时哥哥扶着父亲出来了,还有两个美国人陪着,送他躺在一个长椅上。两人之一是医生,他敲敲听听,一面命餐室的人拿冰袋,老人是在发烧。医生说心脏没问题,返回纽约应该是可以的。
父亲躺着,完全清醒,还是说没有哪儿不舒服,还一再说回哥伦比亚。我们想起他的丹毒旧病,看他的左腿,果然有一点鲜红起来了,觉得有些把握,便决定返回纽约。从父亲晕倒起,只有有用的人上前帮助,并无闲人围观。
车子在落日斜晖中疾驶,大家都不说话。父亲起先微笑着说没有什么,后来我叫他,只哼一声。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垂下头,怎么叫都不回答。他又晕过去了!等不得到纽约!我叫起来。就在最近的一个收买路钱处要了救护车,我们的车停在路边等候。
父亲斜靠着我,完全不省人事。难道真的不能回家了么?我们一定得一起回去!旅行前就商量好的,无论遇到什么事也要回去!记得吗?我们庭院中十年浩劫失去的竹子还没有种,书案上还有未完成的书稿,还有我那重病的弟弟在等着,盼着。啊,父亲!你可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啊!
不到五分钟便开来一辆车,跳下两个壮汉,把父亲抬上担架,给他吸氧。紧接着又来了一辆车,这才是装载病人的车。救护人员身着黄色工作服,在浓重的暮色中十分醒目,使人精神一振。他们敏捷地把父亲抬上车,我坐在他身旁,车子往最近的医院开去。
于是父亲住进了波思?安波依地区医院。我又开始了一段侍病生活。
自七十年代始,陪侍卧病在床的二老双亲是我的生活内容之一。记得一次从城里开会回来,疲惫得恨不能立刻倒下,再也不起来。可是母亲发高烧,正等着我送医院。有时是父亲重病,需要马上治疗。每次都要跑来跑去找救护车,找担架,找抬担架的人,求不尽的人情,说不完的好话。比较起来,这次是顺利的。
安波依医院是普通的公立医院,论级别,可能相当于海淀医院,还不如海淀医院宽敞。来就医的都是平民百姓。依我看来,它很好了。它有两头自动起落的床,有活动磅秤,每天称体量,把病人一卷,吊起来,毫不费事。点滴抗菌素不是每天扎针,而是在臂弯里埋进针头,用时打开。每天抽血化验,缺什么便补给什么。每人床头有电话,床对面墙上有电视,付钱使用。这都是美国人缺不了的东西。这些大概都是工业发达,医学先进的表现。但是医院给我印象最深的和发达与否似乎没有关系,那是这里的护士。
护士是神圣的职业,是白衣天使。小时在教科书里读过讲南丁格尔的文章,很为她伟大的人格所感动。可是这些年,我们的护士和天使差得太远了。在美国医院里见到护士的工作情况,不由得要为她们写一笔。
这些护士小姐们都很整洁漂亮,可她们什么都做。给药打针,铺床叠被,清理排泄物,给病人擦身,总是细心而又耐心。我在这里陪住其实多余,也是格外照顾,一般是不准陪的。父亲住两人一间的病房,十天中换了三个病友。一个是犹太工人,一个是西班牙人,卖肉为生,也不会说英语。第三个是个小黑人,在码头上开什么机器。他们的社会地位都差不多,护士小姐们对他们都一样周到。
有一位胖胖的小姐,她常用手给病人揉背。“可以轻松一些。”她说。到晚上总问我:“要杯茶吗?”一会儿便端来茶或咖啡。我问她为什么选择这一行,她笑眯眯地说:“我喜欢照顾人。”还有一位年长些,说她需要工作贴补家用。有一位特别漂亮的,说她母亲是护士,她从小就想当护士。她们都是中学毕业后又上护士学校,有的人在胸前戴着学校的毕业纪念章。最神气的是两位护士长,头戴白色头饰,胸佩工作十年(也许是二十年)的纪念章。她们比一般护士涂抹更浓,显得格外隆重。所有的护士看上去都以自己的职业自豪,并不想随时跳行变做医生,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曾约胖小姐谈谈护士工作。她说可以谈的太多了。一个午夜她下班后到我栖身的吸烟室来,可是我数夜未得安眠,那晚睡得正熟。迷糊中知道她来了,跳起身留她坐,她已走到走廊另一头,摆摆手转身不见了。究竟她们的甘苦如何,我不知道。也许有什么措施促使她们如此积极。不过她们具有高度的职业道德,这一点是显然的。
这医院病人民族成分复杂,工作人员也是一样。那晚收父亲住院的医生是印度人,后来管他的医生是犹太人。胖小姐是意大利人。化验室有一位中国台湾人,听说来了中国人,特地来问有无需要帮忙之处。医院门口有明文告示,规定对各人种不得歧视。各民族杂居是美国一个突出现象,越到下层越显著。
一纸告示当然不能说明问题。以前知道美国黑人和波多黎各人多在社会下层,这次来才知道白人中也分三六九等。意大利、西班牙等南欧一带人属下等,东欧人好一些,法国人好多了,北欧人是上等。白人中的顶尖是W.A.S.P.,即白人中之安格鲁撒克逊种之新教徒。这类顶尖人物似无明文之优惠待遇,但是在找工作时他们吉星高照的机会总要多一些。
至于中国人的地位,以前有这样的笑话:中国大使去拜客,主人说我这儿没有脏衣服。现在大不相同了。不少中国血统的美国人以祖先传给的智慧和毅力在科技、企业界获得高位,还有我们正在走向现代化的祖国,为每一个人撑腰。总的来说美国的民族问题这些年是有改进的,他们也很重视这一问题。
医院里除医生、护士、勤杂人员外,还时常有牧师出现。刚进医院等着收住病房时,斜对面布帘内有一个从楼上坠伤的黑人女孩,一位黑人妇女显然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位白人男子,我起先以为是孩子的父亲,后来他过来搭话,才知道是牧师。他说帮助排忧解难是牧师分内的事,问我是否需要帮助。后来在病房也来过几位牧师,都是全副披挂,身着黑衣,手持《圣经》,问要不要谈话。我以为和牧师谈话是危重病人的事,心里不大欢迎,也未见别的病友和他们谈话。
护士小姐总是受欢迎的。她们不只细心照料病人,还耐心解释病情。一位高个儿小姐说父亲缺钾,我听不懂,她特地送了一份剪报来,上面是关于钾的说明。主管医生请了医院外的心脑专家来会诊。管推车、称体重的特大胖子(这种胖子国内没有)动作灵活麻利,绝不要求家属助一臂之力。病人膳食也是柔软可口的。
安波依医院的普通的美国人用他们平凡的工作治好了父亲的病。父亲病势平稳后,哥哥因假满必须去上班。分别前他对我说:“又剩你一个人了。”我回到病室中,正遇见那已经出院的犹太人送来两个西红柿。小黑人的母亲说有一个什么会要来看望,问我们有什么困难。我估计那是个慈善组织,向她解释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我们有领事馆在纽约。电话里传来美国各地友人的问候,附近认识的人(奇怪几乎走到哪儿都能找到认识的人)送来食品。父亲可以下床了,我扶他在走廊上踱步,一位住在五人一间病房里的工人笑道:“开始他的马拉松!”他的笑容使我想起“文革”中北京的一个医院不肯为父亲治病,病房中几位工人愤愤不平的样子。这幽默和那愤愤都显示了人和人之间的正常的关心,让人久久不忘。
客居他乡又患重病,在秦琼的时代是连黄骠马也得卖了。我们这段生活虽然紧张,却不觉凄凉。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有一个大靠山——祖国。我们不是无根的小草,而有祖国大地可以依附;我们不是飘零的落叶,而是牢牢生长在祖国这株大树巨人的枝头。我们离家千万里,却和祖国息息相通,在祖国的庇护下,我们把落魄变成了奇遇。
十天以后,纽约领事馆的同志来接我们出院。我回头看波思?安波依的小街,我知道永不会再来了。
我们要回家了,回家了。
本文写于一九八四年元月上旬。此期间小弟病逝。此期间父亲在北京又两次住院,一切都方便得很了。护士同志也在向天使的境界进发。何时天下人都能得此方便,而不致盛年殂谢,壮志难酬,则吾身独病死亦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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