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著名作家。著有《告别薇安》《八月未央》《清醒纪》《莲花》《素年锦时》《眠空》《古书之美》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摄影散文、文化随笔各式作品。《春宴》是安妮宝贝最新长篇小说,以近30万字的超长篇幅,描写两个女子在各自人生中所经历的生命状态及情感爱恋,由此透视出人与时代、自我和外界之间的关系。
较此前作品,本书在情节、立意上都往更加深广的层面拓展。以清简而诗意的文字和虚实对照的故事,容纳对生死、爱欲、美、善、真相等永恒命题的探讨,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现出现实世界的缩影,亦与《眠空》等随笔作品中的观点形成对照和呼应,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安妮宝贝,著名作家。著有《告别薇安》《八月未央》《清醒纪》《莲花》《素年锦时》《春宴》等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摄影散文各式作品。二〇一一年,主编文学读物《大方》。二〇一三年,出版散文集《眠空》,文化随笔《古书之美》。
她看见他们在卧室做爱。纠缠一起的肉身在床沿边蠕动,印染有褪色菊花童子花纹的蓝花被面踢落在地上。男子赤裸的肩背、腰肢、臀部,呈现出坚实而匀称的线条,在白麻窗帘过滤后的柔和光线里,形同完美。仿佛可以与时间分割,以汁液和力量充盈饱满的轮廓得以凝固。强烈的磁性和胶着摧毁爱与欲的边界,留下臣服。贞谅为这肉身的美感和生命力着迷。触觉他的身体,每一部分的组成和结构,以敏感、细微、深邃、天真重重包裹。
他以前接触过的身体,未曾持有这般丰富充沛的自我意识,难免匆促令人厌倦。她的肉体却隐藏种种本能的魔力,幻化出无穷尽质地,推动他前行,诱引更多需索。像花瓣繁复的花朵,一层一层打开。一棵摇摇欲坠的花树。
半晌停顿,他点上香烟,与她分享一支。地面摇晃阳光影照中的树影簇簇,光斑闪烁不定。窗外树梢顶处间歇传出流转清脆的布谷鸟叫声,若有若无。他再次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伏在白色埃及棉床单上,满头黑发如流水蔓延。如此持续反复做爱,如一段没有尽头的路程,走走停停,渐行渐远。
她说,很久之后,我觉得这过程更接近两人以肉身作为祭奠的仪式,倾诉爱悦恋慕,从容不迫递进。所有物质世界与现世规则被置于边缘,他们循人生命幽暗的中心,以血肉试探作出赞美。
那年春天,他开车带她们上清远山赏花。
每逢季节转换,上山游玩。春天看山樱,夏天听蝉鸣,秋天看红叶,冬天泡温泉。住在临远的人,慢慢成为有情有意的闲人。桃花和樱花盛开时,大堆旅人来到临远,拥挤在湖边看桃红柳绿,这是每年春天临远必有的节日。琴药另辟蹊径,带她们去别处看花。
山路曲折迂回伸向远处。她在车后座困倦而眠。断续醒来,每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前面一对男女,驾驶座上开车的男子,手持方向盘,另一只手牵住女子的手。他们不时俯身短暂亲吻,空气闪闪发亮。山谷背面。渐渐看不见游人如蚁的风景区和城市楼房,只余蜿蜒起伏的暗绿山峦。公路山坡上汇聚大片花树,人迹却寥寥。小山樱和海棠正在盛期。粉白花朵密密绽放,弥漫谷地。
他们走向花丛。他转身寻找少女,把她横抱起来,一路奔向山坡芳香绚烂云霞,她发出的惊喜尖叫,使树上栖息的红色鸟雀振翅而去。在花树下铺开大块布毯,是贞谅用织出的碎布拼接缝制的,颜色淡雅古旧。提前预备好的酒和食物,羊毛毯子。她躺倒在地,仰面看脸上簇簇花团,满眼晃动眩目阳光和花枝。风过时落英缤纷,丝丝光线,缕缕芳香,每一抹色彩,每一阵轻风,每一片花瓣,沉醉酣畅。空气中的暖意和芳香,如同包裹全身的薄棉被,让人懒洋洋昏昏欲睡。
那也许是当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时候。她说,他们相爱,我在成长。我渴望与他们相爱。一簇簇正当盛放的花树在此刻相会。世界在碎裂,我们在漂浮。时间貌似凝固静止,其实一刻也不停留。不为欢愉停留,也不为损伤停留。
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某种伤感和不安而觉得困倦,于是入睡。置身花海之中沉沉睡去。这睡眠像一次由黑洞进入的旅程。安宁,冗长,完整。只能回归倒退,而无法期待未来。
醒来时天边日落。暮色深浓,空气清冷。酒喝尽,食物吃完,人空虚无着。夜色凝重转冷,白霜般月色倾洒下来,天边星群逐一浮现。一场春日宴席接近尾声。布毯叠满层层花瓣。有无知觉的死,才有这般肆行尽兴的生。不对死持有对抗性的态度,生,才能具备洒脱而热烈的情意。贞谅坐在海棠花树下,面容青涩轻盈如同少女,眼神清亮闪烁。始终如男人般沉默和专注工作的成年女子,整个人披上一层湿润光泽。如同在浪潮中跃身而起,超越现实。
原来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来做血肉支撑。否则那只是一副坚硬空洞的骨架。
她询问,贞谅,你可快乐。贞谅微笑不语。
她又问,你觉得琴药会否爱一个人长久并且有始终。
贞谅说,那你觉得我会吗。
她说,我不知道。你仿佛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随时留下。
女子说,人与人在一起,有两相厮守的现在就已足够。时间有限,获取当下哪怕只有一刻欢愉,都是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