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外交史》序言
自中国进入现代国际秩序以来，回顾、研究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及相关领域历史的著作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优秀作品。然而专注于中国古代外交实践，并进行系统性梳理的著作却很少读到。袁南生教授的新著《中国古代外交史》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令人倍感欣喜。作者命我作序，我虽缺乏史学素养，更无外交实践经历，仍慨然应允，勉力为之。如果能有几句话可为读者借鉴，就算不辱使命了。
外交史属于外交学和历史学的交叉学科，对研究者的综合水平要求较高。袁南生教授在本书中充分展现了他的历史学修养和多年外交实践经验练就的专业眼光。本书内容涵盖了中国自夏商直至近代以前各个历史时期的重大外交事件、外交制度、外交思想、外交谋略、外交人物等方方面面，分析了不同的外交决策对国运民生和当时国际形势的影响，总结了中国古代各个历史时期外交的特点。全书结构完整而严谨，层次丰富而清晰；书中所用材料之详实，文理之细密，均令人赞叹。这是一本常读常新的好书。有兴趣的读者还可将其作为查阅中国古代外交实践的工具书来用。
读这本书，有两个概念不可不细察：一是中国，一是外交。这两个词今天可说是最平常易懂的，但在历史学和政治学领域，把握这两个词的确切内涵及其历史沿革，却是理解许多关键问题的钥匙。中国历史绵延四五千年，疆域、民族、文化屡经变迁。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从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祖先手中，我们传承了什么，又丢弃了什么？不同朝代有不同的国名，而中国、中华民族等概念是何时诞生的？它们的内涵究竟是什么？相对应的，历史上的中国，哪些部分是外？哪些部分是内？外与内是如何相互包容、相互转换的？这些都是需要下大力气思考、研究的根本问题，可以参考本书和其他一些历史学著述加以理解。
一个需要了解的事实是，现代中国与古代中国之间不存在国际法意义上的传承关系；与现代国际关系不同，古代国际关系也并不建立在国界分明、主权平等、互不侵犯的基础之上。因此，古代与现代外交概念的含义和原则，既有许多相近之处，又有一些根本不同。明白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国古人的外交思想、外交政策和外交实践，才能凝聚起既含同情而又带批判的眼光来审视中国的夷务外交时代。正如作者在本书《前言》中所说，对于中国古代外交史上的种种复杂现象，应当给予历史主义的评价。
中国是一个重史的国家。以史为鉴是历代政权和知识精英重视的传统。本书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就是花费了大量笔墨，来总结各个历史时期外交的特点及其经验、启示和教训。作者总结的不挑战世界头号强国的规律、远交近防的规律、避免特殊国家关系现象的规律、政策越开放外交空间越大的规律、国家利益高于任何其他利益的规律、国家越强大越能韬光养晦的规律等等，均有详实完备的历史事实为支撑，经得起推敲。这些规律植根於中国古代历史，带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让我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当今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和外交现实。对照省察，足资借鉴。
夷务外交时代虽然远别于国务外交时代，但无论什么时代，国家事务总是内外有别，外务同内务却又部分重叠，相互影响。夷人既可变华人，华人亦可变夷人。古今中外，国与国之间所遭遇的种种矛盾、争端、悲剧、喜剧，所产生的合作与交融，无不根源于人性，根源于人的社会归属，即当代学术语言之所谓认同。人们的认同易变，但社会交往中的文化习惯难变。因此，古人的智慧和成败得失值得今人珍视。本书所描述的古人智慧和所提供的历史经验，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中国的外交传统，也有益于我们思考如何使中国外交更好地服务于本国人民，推动全人类的进步。
我与袁南生教授相识已久，对他的学识才情、为人处世都很尊敬。他是性情中人，是重亲情、重友谊、乡土观念浓厚的湖南人，同时又有极为开阔的全球视野，思维活跃，知识渊博，幽默风趣。袁南生教授的外交生涯横跨亚非拉三大洲和美国，在大使和总领事任上工作十分出色，多有开拓，富于献身精神。同时，他对中国历史、古典文学等都有很深的造诣，古体诗词也写得韵味十足。尽管公务繁忙，他始终笔耕不辍，出版过多部书籍和诗集，堪称著作等身。这不仅在国家公务员中如凤毛麟角，也令我等自称学者的人自叹弗如。
袁大使近十年来尤其关注大历史背景下的中国外交传统，其所撰写的千年外交系列文章引发热烈反响，为《中国古代外交史》的最终成稿奠定了扎实的研究基础。本书涉及的历史事实浩如烟海，但作者写来有条不紊，重点突出，特别是对于中国古代外交特点和规律的点评总结类文字，眼光独到，精彩纷呈。读者也不难发现，在书中呈现的那一个个生动活泼、可敬可叹的外交人物身上，在重大历史关头发生的那些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中，寄托着作者的政治理想和现实关怀。与一些冷静的学术类著作不同，这是一本带着温度和情感的书，让我们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一颗热情跳动的心。读者将从本书中收获的，不仅有知识，还有性情的陶冶。
王缉思
2017年立春于北京昌平陋舍
袁南生，教授，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毕业，获法学硕士、博士学位。外交学院党委书记兼常务副院长、中国国际法学会常务副会长、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理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先后任中国驻埃及大使馆公使衔参赞、首席馆员，中国驻印度孟买总领事，中国驻津巴布韦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中国驻苏里南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中国驻美国旧金山大使衔总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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