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初秋,因为一项受邀写作计划,前往正在兴建的浦东机场工地,踩着深深的泥浆来来回回奔波一个星期。相比我要采写的浦东机场,我对机场之外茫茫江海之上,隐约可见的九段沙有着更多的想象。那个九段沙,名副其实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排序而来,是长江入海带来的泥沙日积月累的杰作。那时候,我特别想上九段沙看一眼,东道方坚决不肯安排。那时的九段沙,只有一小片露出水面的滩涂,上面盖着一间高脚屋般的小棚子作为候鸟观察站,专业人员也得穿上连体橡胶裤,蹚过泥水才能上去。对一般人来说,这太危险了。二○一六年十月二十九日黄昏,一行人站在崇明岛最东端,面对水天,目送长江不动声色地汇入东海时,身旁赫然竖着一块广告牌,告知去九段沙旅游如何走。这还不到二十年,长江之水,就在东海龙王头上造出一块风水宝地,怎不令人叹为观止!
面对母亲河,每个中国人都会心潮澎湃。试想长江源头清澈的一滴水,从格拉丹东冰川开始流动,穿过崇山峻岭、水乡平原,直至汇入汪洋大海,其情其景何止妙不可言?
所以,当有一个可以亲眼验证的机会摆放在面前,任谁都不会舍弃。二○一六年年初,《楚天都市报》刘我风女士联系我,邀请我领头,带上其他几个人,来一趟万里长江人文行走时,我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就答应下来。答应之后再细想,这往后的时间哪里够用,家里上下四代人的事都得操心,自己既定的写作计划,还有杂志社那不能不管的没完没了的日常事务。好在《楚天都市报》方面善解人意,四十天的行走,分成四个阶段,正好每个阶段十天。说实话,如果不是这样的安排,也许真的很难坚持下来。上世纪九○年代,曾因欠下稿债,尝够了被人催逼的滋味,相比之下,给报纸干活儿,才是真正要人命。出发第二天起,早起坐车跑、乘船漂,或者迈开大步走,黄昏时一住下,先打开电脑,再去洗手泡茶,为的是省下哪怕电脑开机的这点时间,用来写作这一天自己认为最应当写一写的那些。如此,常常顾不上与大家一起吃晚饭,让同行的人捎一碗面条到房间边吃边干活儿。相比之下,报
社随行的几位更惨,报社的夜班编辑在等米下锅,我这里文章写到什么程度了,她们不敢打扰,不好催问,每每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搓手跺脚来回乱窜。最惨的一次,都零点了才交稿,整个报社因此处于暂停状态。多数情况还算正常,能够保证在夜里十一点之前交稿。如果哪一天,因为报社的财神来了整版广告,将行走长江的版面压后一天,随行的记者编辑自然喜不自禁,我这里却没有一点快乐,毕竟今天的文章今天没有写,明天又有新的文章要写,容不得哪一天有空隙。我也因此得到一个新闻民工的别号。别号是太太取的,她没对我说,而是对在报社工作的大学同学发牢骚时脱口说出来的。
四个阶段走向是这样的,二○一六年六月的第一阶段,从三峡顺流往下,直到九江。二○一六年十月的第二阶段,从安徽池州向下抵达崇明岛。回武汉后,感觉不能漏掉黄梅戏和小孤山,又回头专门跑了一趟。二○一七年五月的第三阶段自重庆开始,溯流到达金沙江上游万里长江第一湾的石鼓镇。二○一七年七月的第四阶段沿青海玉树的通天河向上直到长江正源沱沱河。全部行程都很令人满意,唯一的遗憾是,由于季节差错,可可西里荒原表层冻土融化,车和人都不能通行,无法深入到长江最源头的格拉丹东冰川。
边走边写的好处是,无须提前为写什么操心,整个人很放松,直到打开电脑了,也还是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这样的行走,根本不知道前方会遇见什么,看到什么。提前做的功课基本没有用,那些隐藏在大山大水之中的人文天章,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预先谋划的心绪弄得毫无用处。
比如,知道杜甫墓在汨罗江上游的平江就是个天大的意外。去汨罗江,本是奔着屈原去的。端午节在汨罗江下游祭完屈原,忽然听说,杜甫就安葬在一山之隔的平江。我特地问家在平江的朋友,人家都没有听说过,我哪敢轻易相信。虽然难以置信,但也不想错过。当我在杜甫墓前稍一伫立,墓前三尺见方的一池洗笔泉水,那种专属于原野的清静,清贫里蕴藏的高贵,联想到杜甫的为人为文,忍不住感叹,这地方只能安葬杜甫。文学有一种神圣的魔力,让人感同身受,将心比心。文学讲情怀,不是看指标,是否榜上有名。杜甫一生留下了那么多的作品,可恨历史不可捉摸,李林甫一句野无贤遗,就造成他一生的窘境,晚境更加潦倒和落寞,千年诗圣落得举家投亲靠友,船行湖南耒阳,遇上大风大浪,无法靠岸,五天没吃到东西,幸亏县令聂某派人拿竹竿送点吃的,上岸后还要写文章,对他人的施舍千恩万谢,让人情何以堪……
在醉翁亭遇王黄州也是如此。去滁州琅琊山,原本是为欧阳修,去了之后反而被王黄州的名字所吸引。那种瞬间的引爆,让其千年之后的黄州老乡顿生身世之感。王黄州真名叫王禹偁,在欧阳修之前许多年就写了名篇《黄州竹楼记》。之前从未想过此中关联,身临其境了,就不能不多一个心眼,有此比对,倒也能在不经意间,看透历史与文学的某种不可告人之奥秘。
行走之时,最是如信了王黄州那样信赖地方志。每到一地,先读地方志。早年的方志,客观真实,没有炒作之嫌,编纂者也还讲究风骨,不像现在的互联网,看似方便各类查找,非常便捷,真的涉及史实,不靠谱的甚多。为了吸睛,拼命放大传说和传奇,最终变成了谬说与离奇,当一时的玩笑听听就好,却当不得真。
读地方志的最大好处是,能对当地的人文背景,有个坚定的判断,而不是道听途说。苏轼也算性情中人,自己先前写诗说得清楚不过,杨贵妃吃的荔枝是现今合江一带产的。等到贬谪岭南,不得不在朝夕相处的人面前极度称颂当地荔枝,让后人以为他和杨贵妃喜好的是同一宝物,也是人之常情。身为文人,难免会有应酬之作。我去过皖南泾县桃花潭,方知李白当年也免不了流俗。这样的事自己也有遇到,人家好生款行,总不能不说点什么吧,既要自己不肉麻,别人也不觉得阿谀,最好办法就是写山水人文。像李白,因为看到岸上的人在跳着踏歌舞,所以写上几句,总是说得过去的。这次行走长江,一路上衣食住行都是自己掏腰包,所以,到了醉翁亭,心有不满,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随笔写上一段。到黄石看相关遗址,听到对方将一座水塔硬是说成是小日本的砖也比中国的好,也能当场指其荒唐。
面对一条大河,情怀会变得大气。弄些小确幸、小清新,对不住长江。在九江浔阳楼现场,再读宋江题的反诗,更觉得俗不可耐。反过来,那些捕风捉影写匿名信告状的人,便是其俗到骨了。而将几句牢骚话当成动摇朝廷统治的大罪,足见这个朝廷的无可救药。相比乌江不渡的悲剧色彩,项羽身上的贵族精神,更深得我心。鸿门宴之败,我宁愿相信他是举不起那把阴险的丑陋之刀。我可以死,但我心不死。我的身子可以被你们分成几块拿去刘邦那里领赏,我灵魂将会让后世永远铭记谁是英雄,谁是小人。这是项羽不渡乌江的原因,也是结论。
所以,长江万里长,我们的行走弯弯曲曲远不止一万里,走了那么多地方,我只在屈子祠和杜甫墓前鞠过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的品格文章太令人肃然起敬了。
沿着长江水线,越走越感动,越走越亲切,越走到最后,越觉得长江就是家门口的那条小河。长江上那些特别的物产,比如水里的江豚、中华鲟,岸上的雪豹和藏羚羊,就是小时候在河里追逐的那种不知道名称,但被我们叫作马口或者花翅的小鱼,就是被我们当成宠物养过的小野兔和小刺猬。肉眼所见越是亲切了,灵魂所到达的源头越是丰富,除了地理源头,还有科学源头和文化源头。
日子分一年四季,这场行走,跨越一年,季节上却只有春夏秋三种,实际上,还是在可可西里补全了大雪纷飞的冬季。
在整个行程中,印象最深刻最震撼的是从川江到金沙江这一段。万里长江的这一部分,蕴含了太多东西,内涵之丰富,也只有长江浩荡方能赐予。古代史、近代史,自然的、历史的,人类起源和人类的现代化,都可以在这一带的山水中见识。震撼人类考古学的元谋人是在这里发现的。近代史上,红军在这一带宛如神助般四渡赤水,飞越乌江和和金沙江,安然渡过万里长征中最危险的区域。最意外的是从四川涪陵转往合江,路过江津,遇上一处深幽独秀的小院,那是晚年陈独秀旧居。这样的小院和斯人风范,值得每个沿长江而来者久久伫望。
文学当然有自己的天命。
我欣赏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那样的行走。唯有那样,行走才是一个大词。只有怀着大词行走,才能在和县突然遇上项羽,在江津突然遇上陈独秀,在曲麻莱县的通天河畔突然遇上狼,在玉树遇上一群藏族作家,又在玉珠峰雪山下遇上一群来自西宁和德令哈的诗人。能将一条江走透,将浩如烟海的江面,走成美人秀目一样的极小水汪,还能够不时地与古往今来的人事撞个满怀,至今想来仍觉得难以置信。真的行走起来,才能体察人生何处不相逢,行走到最陌生处,往往才是最熟悉的开始。不止是对新见的东西开始熟悉,还能发现自己身上隐藏着那些不曾认知的东西。对长江来说,一次行走都不敢妄言已经熟识,更遑论以一座三峡来说万里水流,也不可以用一条乌江点睛长江精神。如果与谁有所相似,我宁肯相信,走透一条江,最相似的是对没有一滴水的撒哈拉沙漠的穿越。
此番行走,得到三峡枢纽建设运行管理局,宜昌市旅游局,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下属的江苏徐六泾水文站、安徽大通水文站、江西湖口水文站、湖南岳阳水文站、湖北沙市水文站、宜昌水文站、重庆寸滩水文站、四川宜宾李庄水文站、攀枝花水文站、云南石鼓水文站和虎跳峡水文站的倾情协助,在水的事情上解开许多疑问,并且通过在水一方的他们,让水做的长江显现出与普通人类似,又绝对不可能普通的情杯。
在万里长江人文行走团队中,从头到尾走完的,只有我一个人。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曲麻莱县,早上起床后,头一天在通天河畔遇见狼的吉祥,仍在感染这二十年来一直让我特别感谢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测心率和血氧,没想到年龄最大的我状况最好,心率才八十七,血氧却有九十六。二十年前,我第一次上高原,其后又有过多次,还去过珠峰大本营。但医生还是很惊讶,很多小伙子的身体状况都不如我。我告诉大家,自己每天早上游一千米,坚持了十年,现在是第十一个年头。体能的事,临时抱佛脚也能对付一阵,健康之事就不一样了。体能如同现在段子手们写的段子,偶尔为之也可以。健康却是长篇小说,必须具有文学的专业精神,要像大江大河那样源远流长才行。
关于万里长江人文行走活动,我愿在此后记中,衷心祝福团队的成员:《楚天都市报》的资深编辑刘我风,青年记者张屏、萧颢、黄士峰、魏铼、吴质、曲严,能够将越野车开得像高铁一样平稳舒适的岳磊师傅,《西海都市报》的首席文化记者李皓和青年记者郑思哲,《湖北日报》大学生记者团的宋志辉、马骁、蒋晓雨和马青青,百威英博亚太区副总裁王仁荣先生及助手王楚楚,还有才华横溢的湖北美术学院水彩系副主任、青年画家李宁教授。愿他们像崇明岛外的长江一样浩瀚荡漾,像在通天河畔遇见的那匹狼一样吉祥!
刘醒龙
二○一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于东湖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