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题画小品的书法作品集，是作者为自己的画所作的题款。书法是作者本行，质朴厚重，气息高古，自然能见出多年来积淀的功力，而这些题画诗与题画语或抒性灵，或论艺术，或品山水，三言两语、五字四句就把画图激活，引升人气，心留天趣，要言不烦，点到为止，独出机杼。比如题电话：传遍千言万语，没有一句话是自己的。题自行车：偏爱直脊蹬永久，不喜弯腰爬皇冠。又如闹市多是过客，山中才养神仙，面壁隐人少，名家大师多。此类对世相的观察，没有较劲使力，只是世事洞明之后的超脱，任意翻开一页，都能有所领会
本书是一部难得的性灵小品，书写的都是当代生活的内容，但仍接续着明清小品的旷达而不失细腻，睿智而体贴人情，烟火气袅袅而一派天真，读者若细细体味，当一笑会心。其书法硬朗爽直，别具一格，也是本书的另一关键价值所在
刘云泉和他的四个侧面
聂作平
年过七旬的云泉先生坐在初秋的阳光下，头发几乎
全白了，却很个性地任它随意覆盖在头颈上，加上颌下
那一撮长长的如同鲶鱼须的胡子（他为此自号鲶公），
以及随时可能爆发出的大笑，整个人便显露出与他的年
岁不相称的生机和活力。他让我联想起古今中外那些老
而弥坚的艺术家，也联想起著名诗人张新泉写给他的几
句诗：你的羊毫和白发／有两个名字／一个叫自由／一
个叫自在。
我与云泉先生的交往不算多，但古人早有定言：白头
如新，倾盖如故。了解与理解，并不总是与交往的时间和
次数成正比，而是基于是否坦诚相见，是否气息相通。当
云泉先生这部题画小品将要付梓之际，蒙其不弃，要我写
点什么。在我的脑海里，一下子便涌现出关于云泉先生的
四个侧面。或许，这四个侧面正好构成一个深刻而真实的
云泉先生的印象。
书家刘云泉
云泉先生是以书法名世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年
近不惑的云泉先生即已具有全国性影响：他多次出席全国
书法家代表大会，并当选为理事；长期主持四川省书协工
作；作品远涉重洋，到日本、新加坡、韩国等地多次展
出。在名家云集的全国第一届至第八届书法篆刻展览上，
每一届都有他的作品参展；新世纪第一年，中国书法家协
会成立20周年之际，他被授予中国书法艺术荣誉奖。所
以，在普罗大众眼中，提起刘云泉，他们的第一印象就
是：这是一个著名书法家。
追根溯源，云泉先生最初的专业其实不是书法，而是
版画。20世纪60年代，刘云泉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四川美院
附中和美院版画专业度过的。多年以后，他对放弃版画，
进入书法及绘画的经历写过一首诗自我调侃：曾习版画
心不专，荒了旱地归砚田。身隐朶庐笔校正，不觉弄翰
五十年。
同样是在多年以后，云泉先生忆及当年在美院习
书的情景时，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在美院附中，开设有
书法课。全班二十几个同学所交的作业，有三五个人每
次总能拿到九十五分，而刘云泉却只有九十二三分，从
未得过更高的分数。究其原因，高分的同学临得准确一
些，而刘云泉总有点不够老实。即便临帖，他也要加入
些自己的意趣。当云泉先生已成为书界大腕时，有一
次，他遇到了当年的书法老师、著名书法家黄原先生。
忆及此事，黄原先生乐呵呵地说：我看你是书法苗
子，对你严格要求。
对此，刘云泉总结说：上世纪60年代，命运巧合，
我有幸入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及美院学画八年。美院附中开
设有书法课，书法让我深深迷恋，从此自己就像一架辕木
牛车，左轮是书法，右轮是绘画，碾破泥泞穿尘过，不觉
弹指五十秋。
云泉先生习书，由汉碑入魏碑，复由魏碑返汉碑，再
由行书渗透魏碑，个中甘苦，如人饮水。在这些不朽的碑
作中，二爨对他的影响是终生的。当年，他以一手地
道的爨宝子书鲁迅诗，在全国首届群众书法大赛中获奖成
名；其后，日本出版巨著《现代临书大系》时，云泉先生
负责的就是临写爨宝子。
反复地临习揣摩，其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写得像古人，
而是为了站在古人的肩膀上发现一方自己的天空。在真正
的书家那里，不仅碑帖需要思索把握，见贤思齐，乃至云
横峻岭，风动翠柳，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大自然的这一
切都会给他以神示般的启迪，这就是所谓的师古人亦师造
化。而今，云泉先生已经进入了人书俱老的大境界，他已
然形成了独特的刘氏书风。所谓人书俱老，按我的理解，
那就是书家随着年岁、阅历、技术、经验的增长与丰盈，
从而终于抵达了艺术的最高境界：率性而为，另辟蹊径。
也就是说，在大师层叠的艺术世界里，他找到了属于自己
的一席之地。
对云泉先生的书法，行家的评价是这样的：其点
画技法之精巧独到，线质之内力弥漫，韵味之雅致野逸，
可与明清书家相抗衡，且真、行、隶无一不精，其因势造
险，创造平面装饰韵味之美，又非纯书家所能及。
画者刘云泉
很长时间里，因为书法名气太大，云泉先生的画名很
自然地被遮蔽了。其实，按理说，画画才是他的本行，一
是他的专业就是版画，二是从他童年时起，最先有意学习
的艺术形式也是绘画。云泉先生回忆，小时候，他的邻居
张玉伯先生酷爱绘画，家中四壁都张贴着《芥子园画谱》
中的梅兰竹菊和山山水水。每过其家门，还是小小少年的
刘云泉都要驻足观看，这激发了他对艺术的最初的兴趣。
至于书法，对云泉先生来说，则是一种必备的基本技能：
那时候乡下条件不好，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买不起钢笔，无
论是做语文还是算术，抑或自然、历史作业，都必须用毛
笔。所以，在云泉先生当时的心目中，书法甚至不是艺
术，而是一门必备的基本功。其情其景，略略近似在
古人那里，有意识的职业书法家其实很少，大多数现在被
当作神品妙品的东西，当时都是随意而为的，因为书法原
本只是生活的必需。
由于跨界，云泉先生时时被人误会，就像他在一次个
展的前言中所说的那样：
蜀中，画画的说我是写字的。写字的说我是画画
的。有趣得很，都说对了。补充一句：我是出栅的山羊，
生来恋山啃草的。对此，刘云泉解释道：我有时候在
书法里面玩耍，有时候在绘画圈子里玩耍，所以每次参加
活动，圈子里就会故意挤兑我：你怎么来咯，你是
画画的还是写字的啊？所以我就说我是属于跨界的，其
实也是我平时在画中注意书法，书法里注意画画。写字累
了就画画，画画累了就写字，交换着玩。
云泉先生谦逊所说的这种交换着玩，却在经意与不经
意之间，创造出了一种被评论家称之为文人画新体的艺
术风格。所谓文人画，是指画中带有文人情趣，画外流露出
文人思想的绘画，其滥觞可追溯到汉魏时期，王维、苏轼、
文与可等人均是杰出代表。到了元代，赵孟頫正式提出了文
人画一说。近代学者陈衡恪则认为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
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
云泉先生的画作，乃是在新时代的视角与意识之下，
对传统文人画的继承和发覆。他称自己把书法当作绘画
似画，把绘画当作书法似写。雅韵弥漫，笔墨含蓄，从
山水到花鸟，无不涉笔成趣，乃至常人看起来毫无入画可
能的电视机、自行车等现代生活物件，也被他信手拈来，
充满机趣和智慧。评论家认为他的绘画风格可用八个字来
概括，那就是：笔趣学仙，精神似铁。
窃以为，云泉先生画作中，最能透露出文人画新体的
东西有两个：一是他将书法与绘画完美结合。他自由往来
于书法与绘画之间，书为画用，画为书用，二者如同鸟儿
的双翼，将他托举到艺术的天空自由翱翔。二是他画作上
的题画诗或题画语我把它们笼统地称之为题画小品，
最能反映出云泉先生的精神世界与人生旨趣。
文人刘云泉
云泉先生具有非常典型的文人气，这里所说的文人
气，是指那种如今已经非常稀缺的士大夫气。他性格洒脱
直率，看不出一点名家的架子。他曾自言：优点有二，
其一性真，不善假言，心直口快。爱听恭维话之人讨厌
我，想听真实话之人喜欢我。云泉先生嗜酒，却又绝无
酒量，每天中午晚上必喝，每次却只能喝几钱。但几钱酒
下肚，他在面色酡红之际，却妙语连珠，其乐融融。这使
我想起四川老乡苏东坡，苏东坡也是嗜酒而量小，他却对
朋友说，我喝一升就醉了，你们要喝一斗才醉，但我们喝
酒的快乐却是一样的。在云泉先生身上，我正好看到了苏
东坡的这种豁达与率性。
如前所述，与云泉先生的画作相得益彰的，是他的
题画小品。不论题画诗还是题画语，都是中国画独有的东
西，它们常常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却能以不经意的几句
话或数行诗直指人心，它们既是对画作的画龙点睛的高度
概括和提炼，也是对画作意在言外的延展与拓伸。
云泉先生曾经夫子自道式地说过：艺术家要一
专多能，做一个杂家。除了在绘画上下功夫，还要练
字，让书法与绘画平行推进。再者，就是要学写文章。
为什么呢？因为，上乘的艺术作品，要旨是闪烁一种文
心。闪烁一种文心的说法，在云泉先生的题画小品里
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我的朋友、眉山文人张贵全先生对云泉先生的题画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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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大加赞赏，他非常内行地分析说：作家能文，不足为
奇；诗人能文，不足为奇；画家能文，且文如春花应时，
秋月经空，则不多见。刘云泉先生乃域内知名书画家，很
少见其文字专著，他的短文，大多为其书余画后之闲笔，
长者数百字，短者数十言，无论长短，皆言之有味，言之
有趣，言之有理，言之闲笔不闲。
这些题画诗与题画语或谈人生，或抒性灵，或论艺
术，或品山水，要言不烦，点到为止，大抵小则十来字，多
则百把字，却总能有一些智慧的东西带给读者长久的思考。
比如他题电话：传遍千言万语，没有一句话是自己的。
题自行车：偏爱直脊蹬永久，不喜弯腰爬皇冠。把电话
机和自行车入画，且是地道的国画，这本身就是一个创举；
但有这个创举似也不算高明，高明的是这些点石成金的题画
语，正是有了它们的存在，这看似简单的寥寥几笔也才有了
深长的思考与启迪。至于像闹市多是过客，山中才养神
仙、面壁隐人少，名家大师多这类对世相的揶揄和嘲
讽，更是世事洞明之后的超脱之语。
隐士刘云泉
初秋的阳光明媚动人，静静地洒在云泉先生身上。这
是位于成都西门外的一栋别墅。园子里，银杏叶子已经开
9
始在霜冻中发黄，几口水缸中，游鱼偶尔发出击打水花的
轻响。云泉先生巨大的画案正对庭院，能看到鸟儿在庭中
的小径上散步。
这座园子是云泉先生的工作室。只要在成都，每天清
晨，他就从位于市区的家里驱车来到工作室埋头工作，傍晚
时分，又驱车回家。他常在园子外不远的小街吃简单的早
餐，以至于老板对他常生出几分同情：这个老同志，不知道
家里的负担有多重，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出来上班挣钱。
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在我眼中，云泉先
生正是一个万人如海一身藏的隐者。我不仅是指他这种迹
近隐居的生活方式，我更是指他安然潜伏的心态。众所周
知，中国文人是最爱扎圈子的，而书画界就是圈子气最严
重的地方。圈子拉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同一个圈子
里的，不管作品如何，鸡毛也要吹上天；不是同一个圈子
的，党同伐异，再好的作品也是垃圾。这种现象，云泉先
生曾讽刺说是修好土地庙，就收香火钱。
云泉先生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是四川省书法家
协会的负责人，要拉圈子，要占山头，他有着得天独厚的优
势。但我们知道的却是，他对做官，尤其是做艺术官员无甚
兴趣。他有兴趣的只是艺术。只有在艺术的天地里，他才能
感受到人间最美好、人生最真实的存在。所以他选择了独来
独往，有些人据此认为这个不合潮流的老头儿是个怪人。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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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他怪得有理，也怪得有底气。这一切，就像西方谚语说
的那样：狼才成群结队，老虎总是独来独往。
今年暑气弥漫的八月，我和诗人张新泉、张贵全二先
生应云泉先生之邀到峨眉山避暑数日。清茶据案，白云洗
眼，那是一些美好而珍贵的日子。在深入的交流中，我告
诉云泉先生：你是一个有点骄傲的人。他呵呵大笑着
说：只是小骄傲。是的，人生如此，难道还不应该骄
傲吗？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艺术家，能有那么多的作品温
暖人心，感动人心，他理应为他的生命、他的成就、他的
艺术理想而骄傲。
云泉先生曾画寒梅一幅，旁边的题诗，我以为，大可
作其自画像，诗云：
根在慢慢中伸，
花在淡淡中红。
发在渐渐中白，
心在勃勃中萌。
2015.11.8
刘云泉，1943 年生于四川射洪，书法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国家一级美术师，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特聘教授。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第三至七届创作评审委员会委员，四川省文联常务委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多次参加国际艺术展和应邀作交流访问，荣获中国书协中国书法艺术荣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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