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谭文丛:情迷现代主义》一部李欧梵向心目中的现代主义大师致敬之作,充溢着“午夜巴黎”的浪漫情调。
现代主义是二十年代兴起的新艺术与文学风格,艺术家为反抗19世纪末的陈规旧矩,转而用一种他们认为感情上更真实的方式,来表现真正的感受与想法。李欧梵这本散文集《情迷现代主义》,来自于伍迪·艾伦的《情迷午夜巴黎》,表面上说的是怀旧,其实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向他心目中的大师或写作者致敬,这份名单中包括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勒、李斯特、也斯、王文兴、北岛、韩素音等。
忆也斯
也斯去世的消息,来得有点突然。编者于昨晚将近深夜时分打电话通知,要我写篇悼文,我一口答应。今晨起身后,想动笔写点随感,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最近几个月,我和妻子倒是和也斯以及他的夫人时有联络。我们早知道他和肺癌搏斗已有三四年,但斗志不懈,中西药并用,我老婆趁机教他从台湾学来的“平甩功”,对老年人的身体保养大有助益,他也乐于从命。最近他还送了我他的新书:《后殖民食物与爱情》的修订版。一个多月前,他参加港大为他举办的《形象香港》新版的发行仪式,头戴小帽,面色看来憔悴,但依然兴高采烈。圣诞前后他还在电邮中说请我为他的新课代课的事,可见他自己对生命前程毫无放弃之意。
他的众多友人以《也斯告别人间滋味》为题公布他的死讯,倒是十分切题,因为也斯一辈子眷恋今生今世的各种人生滋味,从未提到来世。这一种“世俗”味,也成了他作品的特色。香港是一个世俗味极浓的大都市(如今却几乎堕落到市侩的地步),但在也斯作品的世界中,却是色、香、味俱全,也是吸引我从海外“回归”香港(而不是台湾)的理由之一。记得上世纪末在美国任教时,想让学生从书本上接触到一点香港,我选的第一篇香港短篇小说就是也斯的《超越与传真机》,而且用的是英文译本:TranscendenceandtheFaxMachine。读来令人忍俊不禁,因为它呈现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生活在物质文明猖獗的香港的一种无奈感,故事中的主角是个学者,写了论文,想传给国外的学者联络,不料传真机传回来的全是各种商业广告!学生看完说这简直是超现实主义的黑色幽默,原来却是真的。直到今天,我每次手写一篇文稿用传真机传给报纸编者,必会收到一张修补机器的广告。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只好自己学电脑打字。
我曾如有次公开说:我对于香港文化的认识的启蒙老师就是也斯。带我认识澳门的也是也斯。他的“教学”方法很简单:食物和漫游。以前我每次访港,他都带我到各种小食铺和餐馆,中西都有,让我体会到香港的真正“味道”。这也是他诗作的特色之一:例如《东西》和《带一枚苦瓜旅行》中的“食事地志”;然后经由食物带我观看香港的旧屋、旧物和旧街。他的作品为这类旧事物罩上一层美的光环,让意象式的文字直接唤起历史的记忆。记得1989年有一次在新加坡开会,并担任文学奖的评审。大家心情都非常郁闷,因为恰逢学潮,电视上传来北京一片萧条,我们为学生担心,哪有心情想其他的事?几位来自港台两地的作家,各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心中的不满,有的慷慨激昂,有的唉声叹气,唯有也斯依然保持冷静。轮到我们这些评委上台演说时,也斯读了一首诗,记得主题是旧家具(《想像香港》中收有此诗),表面上和天安门毫无关系,但我听后本能地觉得寓意深远,它从侧面颠覆了历史的事件和“大叙述”,将今日纳入旧时的记忆/遗忘的回旋吊诡之中,似乎在暗示:几十年后还有谁会记得?在大潮流里沸腾的人,说不定事过境迁之后反而忘了,又被卷入另一波大潮流;唯有留恋“旧”家具、小东西的人才会保存历史的记忆。至少这是我当时的本能解读,可能是误读,不见得对。然而如今思之,何尝不是如此?
也斯创作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的“国际性”(cosmopolitanism),尤其是他的散文和小说,永远是把香港本土置于一种心灵的国际版图之中,叙述的方式就是游荡和流浪。又好像把波德莱尔(Baudelaite)的“都市漫游者”(flaneur)化为香港人——也斯的自画像。记得他寄给我一本书稿要我作序,书名《布拉格明信片》,我读后深有同感,因为我也曾在欧洲浪游过,布拉格也是我心爱的城市,曾数度重游。我甚至还写了一篇“唱和”的回信,调侃他的啤酒癖。哪一个诗人不嗜杯中物?食物和酒是分不开的。我认为也斯是所有香港作家中吃过的各种美食最多,旅行最勤、也最有国际视野和多元文化敏感的人,甚至他的诗背后都有另一种的指涉和典故,语音双关,所以最适合翻译。他的作品早已被译成十多种外国文字。?譹?訛
我认为最能代表也斯小说的就是最近出版的《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也是他以前作品总其成之作。所谓“后殖民”,在也斯的语汇中不是抽象理论(他常对我说:理论看多了就想回到创作),而是当今我们的处境——它的轴心依然是号称“亚洲国际大都市”的香港。“食物”加上“爱情”的配料,呈现的是一种“浪漫之余”的无奈和反讽。然而也斯并没有把小说沦为玩世不恭的“后现代”文字游戏,他的小说世界依然充满了温暖的人情味;他不像张爱玲,她笔下的香港是为上海人写的;也斯却是道地的香港人,无论他或他小说中的人物流浪到何处,也永远回归香港。
如今他已离开我们,告别人间滋味,浪迹天堂去了。值得他的众多好友告慰的是:在他生前,大家不约而同已经肯定了他的成就,给予他多个文化界奖项,为他举办了多次讨论会和庆祝活动。他已经进入香港文学史,不论你喜不喜欢他的作品,我们甚至可以断言,也斯是自刘以鬯以后,对香港文学最有贡献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