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S.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是20世纪美国杰出的作家之一。1896年9月24日生于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一个商人家庭。后考入普林斯顿大学,但中途辍学。1920年出版长篇小说《人间天堂》,一举成名,之后寄居巴黎,结识了安德逊、海明威等多位美国作家。1925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问世,奠定了他在现代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成为20世纪20年代“爵士乐时代”的代言人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之一。其他代表作还有《夜色温柔》《末代大亨》《漂亮冤家》《爵士乐时代的故事》等。
近海海盗
一
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故事是从一片海域上开始的,当时的那片海域简直就是一个蔚蓝色的梦境,流光溢彩的海面艳丽得犹如蓝色的丝袜,连俯瞰着海面的那一片天也是碧蓝碧蓝的,蓝得就像孩童眼中那蓝汪汪的虹膜一样。在西边的半拉天空中,太阳正羞答答地将一片片金黄色的小圆盘洒落在海面上——倘若你有足够的耐心凝神静气地仔细观看,就会发现这些小圆盘在不停地从一个浪尖跃向另一个浪尖,直到汇入一个黄灿灿的大金币的辽阔光环里,这个黄灿灿的大金币还在吸纳着方圆半英里开外的光华,最终将会化作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夕照。约莫在佛罗里达海岸线与这道金黄色的光环之间,有一艘雪白的汽艇停泊在那儿,显得非常有朝气,也非常典雅,在艇艉处的一顶蓝白相间的遮阳篷下,有一个金发姑娘正斜倚在一张柳条编制的躺椅上,在读阿纳托尔·法朗士所作的那本《天使的叛变》。
她芳龄大约有十九岁,身段苗条而又柔韧,天生一张娇惯任性、妩媚迷人的嘴,一双水灵灵的灰色眼眸里炯炯有神,洋溢着求知的渴望。她的那双脚,竟然没有穿长筒袜,那双蓝色缎面的拖鞋也并不是穿在她脚上,而是在点缀着她的那双脚,拖鞋在她的脚指头上还在若无其事地晃悠着,她占据着一张躺椅,却把一双脚搁在与她相邻的那张躺椅的扶手上。她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地用舌头去浅浅地舔一下拿在她手里的一块只有半拉的柠檬,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儿。另外那半拉柠檬,因为早已被吸吮干了,此时就躺在她脚边的甲板上,随着几乎难以察觉到的潮汐的涌动,在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
这第二块也只有半拉的柠檬几乎又吸吮不出什么汁水了,那道金灿灿的光环也令人惊奇地变得更加辽阔了,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笼罩在这艘游艇上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气氛,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蓦然出现在舷梯口,他虽然满头华发,却梳理得纹丝不乱,身穿一袭白色的法兰绒西装。他在舷梯口稍稍停留了片刻,直到眼睛适应了这时的阳光,随后,当他一眼看见遮阳篷下的那个姑娘时,嘴里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颇有些埋怨的哼哼声。
倘若他想就此而得到什么起立、欠身之类的礼貌举动的话,那他注定要失望了。那姑娘镇静自若地把书翻了两页过去,随即又往回翻了一页,机械地把手中那块柠檬抬高到动动嘴即可品尝到的距离,接着便打了一个虽说非常微弱,却也笃定错不了的哈欠。“阿蒂塔!”那灰白头发的老者板着面孔说。阿蒂塔细声细气地哼了一声,却无动于衷。“阿蒂塔!”他又连喊了几声,“阿蒂塔!”阿蒂塔懒洋洋地抬起手中的柠檬,在入口之前,舌尖上总算溜出三个字眼儿来。
“啊,闭嘴。”
“阿蒂塔!”
“什么事?”
“你能不能好好儿地听我说句话——否则,你要不要我叫个用人过来摁住你,好让你老老实实地听我说话?”
那块柠檬慢慢地、满不在乎地垂了下来。
“把你要说的话写下来嘛。”
“你能不能放规矩点儿,把那本讨厌的书收起来,把那块该死的柠檬丢开两分钟吧,行不行?”“啊,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清静一小会儿吗?”“阿蒂塔,我刚刚接到一个消息,是岸上用电话打来的——”“电话?”她这才首次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兴趣。“是的,电话里说——”“你的意思是说,”她颇为疑惑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让你在这里也拉了一根线,好与外面联络?”
“是的,就在刚才——”“别的船会不会撞上这根电线啊?”
“不会的。那根线是敷设在海底的。五分钟——”
“哎呀,我真他妈的服了!天哪!科学如黄金啊,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对吗?”
“我刚开了个头,你先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快说吧!”
“唔,事情好像是这样的——呃,我上这儿来就是想——”他欲言又止,心烦意乱地连着咽了好几回口水,“啊,是这么回事儿。你这少不更事的小女子啊,莫兰德上校又打电话来了,央求我务必要带着你去参加晚宴。他儿子托比专程从纽约赶来,就是为了想跟你见上一面,他还邀请了另外几个年轻人呢。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愿不愿——”
“不愿,”阿蒂塔简慢无礼地说,“我才不愿去呢。我这次乘着这条该死的游艇出来兜风,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要去棕榈滩看看,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因此,我绝对不会去跟哪个该死的老上校,或者哪个该死的小托比见面的,也绝不会去跟那些该死的老气横秋的年轻人见面的,在这个狂热喧闹的州里,不管是哪一座该死的老城,我都绝对不会踏进一步的。所以,你要么带我去棕榈滩,要么就闭上你的嘴走人。”
“好得很。这可是最后一根稻草啦。就你对这个男人的迷恋程度而言——这个因为过于放荡而声名狼藉的家伙,这个你父亲甚至都不许他过多提及你的名字的家伙——你已经表现得像个品行可疑的小暗娼一样啦,你哪儿像一个在上流社会里长大成人的大家闺秀啊。从现在起——”
“我知道,”阿蒂塔挖苦地打断了他的话,“从现在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你知道的,我偏偏就喜欢这样。”
“从现在起,”他信誓旦旦地大声宣布说,“就当我没有你这个侄女了。我——”
“噢——噢——噢——噢唷!”阿蒂塔憋着嗓子挤出了一连串惊呼,声音中似乎含着丧魂落魄般的痛苦,“你别再烦我了,行不行!你赶紧走开吧,行不行!你干脆从船上跳下去淹死得了!你要不要我把这本书摔到你脸上去!”
“要是你胆敢做出任何——”哗!《天使的叛变》优雅地凌空飞来,在距离其攻击目标仅差短短一鼻之遥的地方跌落下来,喜笑颜开地躺在舷梯口。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了两步。阿蒂塔一跃而起——她身高足有五英尺四英寸呢,她伫立在那儿,公然桀骜不驯地瞪着他,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如同燃烧着熊熊怒火。
“滚开!”
“你好大的胆子!”他怒喝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