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加入全球化,在相对开放的发展环境下,中国的数亿农民因此卷入城市化的大潮。这促成了人类历史上特殊的城市化进程,农村向城市转移了数亿人口。以城市化为主要图景的经济社会转型出现了剧烈的变化,《奔向城市:寻找增长的动力》从城市化、社保、中国增长的动力、宏观调控、房地产市场、地方债务风险、财税体制改革等七个维度对过去几年的热点问题的现状、原因及可能的出路做了叙述。
序言
一
整理文章的时候,我就在想,应该如何向读者展现这本书?这件事说起来容易,也不容易。按照以往我编辑文章的思路,一般先宏观后全局,再微观到具体。按此逻辑,编好一稿后,我通读了一下,觉得甚是乏味。作为一本中国经济观察的随笔,我并没有提供什么原创性的研究,文笔也离惊艳太远,读者有什么必要读这么一本书呢?
后来我想,如果说我写的东西还有一点儿可读性的话,那一定说明我观察的内容,很多人也同样关心。在撰写这些文章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去专注于某一领域(显然,这是不专业的表现),而是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话题。有些话题在撰写之前我并不熟悉,比如社保,以至于我花费大量的时间去了解事实、搜集数据。尽管如此,我还是发现,话题之间存在明显的关联性:城市新移民以何种顺序(或逻辑)融入城市并参与公共治理?
我在辽宁省丹东市和大连市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生活了二十年,考到杭州读大学,然后在上海工作,算起来在“外地”已经待了十几年了。像我这样的人,在中国数不胜数。1999年开始的高校扩招,使中国高校的毛入学率从1998年的976%迅速上升到2012年的30%。1998年时,普通本专科招生数为108万人,到2013年为700万人,15年间新增学生7400万人,比前一个15年多出6000多万人。据2012年的高考招生统计,全国农村学生录取人数占全国录取人数比例高达591%,其中本科为525%,一本为457%。静态地、粗略地估计,近三十年定居在城市的农村出身的大学毕业生有4000万人左右,可以将他们称为“新移民”。
“新移民”多半留在城市工作、定居,虽然父母有不少还在故乡,但他们已经是城里人。他们有知识又对政策法规比较关注,对周遭的公共政策比较上心。我关心的事情跳不出他们关心的范围,并且把他们关心的事情写了出来。
从农村走进城市,“新移民”首先看到的是城市和农村的巨大差异:眼花缭乱的就业机会,优质的公共服务,丰富的信息及获得信息的渠道。很长一段时间内,农民只要离开土地劳作并在城里拥有了工作机会,随便干点儿什么活儿,收入就会有质的飞跃。这促成了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城市化进程,使农村向城市转移了数亿人口。
城市在成长,城市在扩大,城市在拥挤,城市在生病,城市有人不欢迎外地人。进城与排外是过去二十年城市化的两条主线,前者是市场在驱动,后者是行政在主导。“新移民”或多或少都遭遇过来自户籍的恶意:不办暂住证要被劳教,补办身份证要回老家,孩子无法就近入学……他们不停在问自己,也问别人:外来人员子女究竟有没有权利在城市里接受义务教育?中国人真的太多了吗?
进城遭遇战之后,“新移民”有了稳定的工作,开始和城里人一样打卡上班,每月仔细地核对工资条后,却发现每个月被扣掉的社保(也就是所谓的“五险一金”)居然比税还多。他们拿着工资条找老板理论,老板也很无辜,因为除了员工被扣的那部分以外,公司还额外交了3倍于个人扣缴份额的统筹部分。原来“新移民”缴了那么多钱是给城里的退休职工养老、看病的。更令人愤怒的是,以后退休了他们还得返回原籍,领的养老金也远远不及自己缴纳的水平。
“新移民”认命了,扣就扣吧,因为这几年经济形势还好,工资也涨了不少,生活也有了一定程度改善,他们也有余力关注一下国家大事了。中国经济为什么增长这么快,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经济增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对于转轨国家来说,更是惊心动魄。了解得越深入,“新移民”就越觉得中国十分幸运,也越来越担忧未来。此时,他们已经能够熟练地用宏观调控、货币政策、财政政策、经济结构调整、失衡等一干词汇来解释经济周期和政府的经济政策。只是越理解就越糊涂,为什么调控得越多,经济周期波动得就越厉害呢?逆周期操作的平抑效果哪里去了?
工作了几年,“新移民”不得不认真对待房子的事情,且不说没有房子就落不了户,娶媳妇总要一套房子撑门面,只是这个房市就更让人不懂了。他怕高位买房成了接盘侠,期待政府可以控制住房价。等了又等,发现自己也用不着当接盘侠了,因为房价已经高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买不起了。中央推出的3600万套保障房又给了自己希望,只是希望破灭得也快,因为这基本上和他没啥关系,只有户籍人口才能申请。
“新移民”很疑惑,为什么自己就沦落到买不起房子的地步了?房子为什么这么贵?土地出让金都用来干什么了?为什么都说地方政府修路建桥借的钱要还不上了呢?这个时候,他隐约明白了中国哪来的这么多钱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出口导向消化过剩劳动力、吸引农民进城,提供了庞大的住房潜在消费者,以土地作为中介,以土地用途管制、一级土地市场为保证,中国形成了以土地为核心的城市化融资模式。只是为此,地方政府借的钱有点儿太多了。
这个时候,“新移民”自然知道限制政府权力的重要性,要不然他要缴的税迟早要高到天上去,他手里的钱也要贬值得不成样子。他学会了预算公开、税收法定、界定政府事权、减税等概念,开始从制度的角度来关注自己的立命之所。
当然,“新移民”还关心很多事情,例如利率市场化、电力改革、国有改革,这些要么影响到余额宝里的收益,要么影响到他每个月的电费。
传说,集齐七颗龙珠,便可以召唤神龙。我整理出七个章节后,想到这个传说,就此搁笔,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借此召唤神龙。
二
1994年是中国当代史上最重要的年份之一。那一年是全面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型的开端,那一年《公司法》开始施行,那一年分税制正式启动,那一年进口大片进入中国院线。
那一年,中国学者林毅夫等人和美国学者保罗·克鲁格曼(Paul RKrugman)同时发表了《中国的奇迹:发展战略与经济改革》和《亚洲奇迹的神话》。林毅夫等人试图回答为什么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能急起直追,创造经济发展无可争辩的巨大奇迹,以及未来中国如何保持增长的势头。后者则认为亚洲增长的奇迹并不是神话,他们和20世纪50年代的苏联一样,无非就是延期享受,愿意为了在未来获得收入而牺牲眼前的享乐。
林毅夫与克鲁格曼都对了。中国的经济增长确实保持了较快的速度,尤其是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以来,经济总量与居民生活品质都得到了较快的发展,至今虽速度趋缓,但仍有想象空间。同时,风靡全球的“亚洲四小龙”在90年代末遭遇了亚洲金融危机,这验证了只靠投入推动型的经济增长不可持续。只有技术进步、提高效率才是经济增长的长期可持续动力。
中国的经济增长,虽是奇迹,但并非神话。“奇迹”指的是中国快速的城市化,超长的公路、铁路里程,机场、电信、仓储等基础设施,以及设计前卫、体量庞大的城市建筑,如超高大楼、星级酒店、城市综合体、新建住宅等。“并非神话”指的是城市人看不见的农村贫民、为了不拖累儿女而自杀的重病父母。我们的城市繁荣、整洁,没有出现巴西、印度式的贫民窟,是因为政策把贫民排斥在城市之外,而他们却面临着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和不公平的社会待遇。这就是中国式奇迹的代价。
这种代价就是我在本书中力图向读者呈现的内容。
三
我写这些文章时偶尔在想,我想干什么?是呼吁政府改革,还是设置议程、引起公众关注?后来,我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一个普通人能关注到的公共政策,涉及的利益莫不以万亿元计,我写些文章就想影响利益如此巨大的公共政策甚是渺茫。本书中讲到的户籍、社保、经济结构调整、房市、地方债、财税,都是如此。
在《从专项到一般》这篇文章中,我讲到转移支付,国务院的文件要求降低专项转移支付比例,将一般性转移支付占比从现在的33.3%提高到2020年的60%以上。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转移支付是非常陌生的话题,他们完全不会想到从33.3%提高到60%意味着什么,以2013年的数字匡算,这一比例的变动,仅涉及的资金就高达1.28万亿元。2011年年初调整个税起征点时,公共舆论就沸沸扬扬,但前一年的个税总额还不到5000亿元,远不及这个数字高。然而转移支付改革获得公众的关注并不高。
转移支付从专项变成为一般,意味着地方不需要“跑部钱进”,中央转移给地方的钱也尽可能地用于平衡区域之间的经济不均衡。再进一步讲,一般性转移支付的具体安排又会影响到不同的人,例如向非户籍人口提供公共服务的财政缺口能否纳入计算公式等。这又是一个深刻影响非户籍人口处境的财政政策。而专项转移支付的每一项都是各个部委的钱袋子,所涉资金都是数以千亿元计,怎么能轻易地转变为由一般转移支付呢(由既定的规则决定分配)?
设置议程、引起公众关注的难度就更高了,需要作者更多关注和把握读者心理,写文章的风格也要随着读者的偏好来调整,这恰不是我所擅长的。更何况,这两年“公知”(公共知识分子)被污名化,能表达的尺度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那到底什么是我想要的?后来我慢慢发现,从我自身处境出发,或许我就有了一些和别人不同的视角来看待经济政策的好坏。作为城市里的外地人,我深知户籍制度有多么麻烦和受人诟病;作为在职职工,我深知缴纳的社保有多么低效和繁重;作为体制外的思考者,我会觉得有关部门的一些乱作为的后果要比不作为严重得多。
这个世界真的有很多人觉得农村是山清水秀无污染的、外地人不应该到大城市里添乱、路上堵了就应该限牌、房价高了政府就应该限购、装修工人凭什么拿一万元的月薪……他们不明白,外地人进了城,不仅让他家的房子升了值,而且也让他父母的养老金有了着落;他们不明白,城市不让外地牌照车进城,堵住的不仅仅是外地车,城里人自己餐桌上的菜价也贵了;他们不明白,房价高,正是政府管得太多的结果……
这个时候,我更愿意遵循“what/why/how”(什么/为什么/怎样做)的原则,观察事实,分析问题,寻找根源,并且从我的角度出发,看看能不能发现更好的解决方案。绝大多数情况下,更有效率的方案是存在的,只是需要一些前提。这些前提的缺失,往往也是中国绝大多数问题的根源,如法治治理、决策民主、市场经济、有限政府等。
得益于全球化大潮,在相对开放的环境下,中国数亿农民因此加入城市化的大潮。这是中国历史上经济社会形态转型最为剧烈的时代,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诸多景象和思潮同时存在于一个国家,并且触手可及。虽然有人看不到或者并不关心他身边的另一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但就观察者而言,这无疑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正因为此,才有了这本随笔集。
是为序。
聂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