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中国读者:
虽然我在本国小有名气,但在你们幅员如此辽阔的国度里我仍是一名无人知晓的作家。因此在我的写作生涯里,我的小说能被译成一种广为使用的语言,并在一个历史悠久、文学底蕴深厚的国度里出版,于我是尤为宝贵的经历这令我感到欣喜和自豪。写作的过程让我获益良多,因此我也由衷地希望,读我的书能对你们的人生有所启迪。十五年来,我和妻子经常在我们位于意大利的住所举办写作研讨会,我们很期待能一同来到你们的国家,与读者们交流,或在口译员的帮助下在中国介绍我的叙事风格。
致以崇高的敬意和诚挚的问候
博多·基尔希霍夫
2017年11月5日
于法兰克福译者
前 言
一 遇见
《遇见》这部中篇小说叙述了男主人公莱特在短短几天中经历的三次不期而遇。
某个寻常的冬夜,女主人公帕尔姆意外敲响了莱特的房门,在短暂的交谈之后,这对初识的男女踏上了一段充满悬念的旅程,没有起因和计划,任凭感觉和际遇。两人开着敞篷车一路向南,起初只打算去近处的湖边看日出,但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意大利境内。意大利是德国人心仪的度假胜地,它的海岸线、历史和阳光可以满足人们对于自然、文化和温度的众多遐想,是开启一段浪漫爱情故事的理想舞台。
但故事没有止步于彼此人生经历的分享以及情感的试探与升级,而是在爱情主线外增添了时代元素。2015年以来,大批中东和非洲难民涌入欧洲,引发了欧洲前所未有的难民危机,意大利、希腊等南欧国家因其地理位置首当其冲,成为难民抵达欧洲的第一站,于是舞台的布景仿佛经过了调整,欧洲的精致和温情与灾区的水深火热联系到一起,从历经厄运逃至德国的阿斯特尔,到意大利沿途火车站上拥挤的人群,再到树丛里宿营的非洲家族,故事中难民无处不在,恰如真实的生活。
抵达西西里岛后,他们遇见了一个难民女孩。由于莱特无意中表现出的善意,女孩一再接近他们,寻求他们的帮助,并一路跟随他们。虽然莱特和帕尔姆意见不一,但他们还是带着女孩踏上了返程之路。在从西西里岛返回欧洲大陆的渡轮上,由于语言和动作的误会,女孩从车上夺门而逃,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与女孩一同消失的还有帕尔姆。为了找回女孩,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莱特在阻拦女孩过程中受伤的手。当莱特精疲力竭、孤立无援地躺在港口时,他遇见了逃难中的非洲男子泰勒。泰勒救了他,而莱特也带上泰勒一家开车前往德国。虽然在故事的结尾处莱特又偶遇帕尔姆,但帕尔姆不愿再回敞篷车,而是选择独自继续她的意大利之行。
二 边界
与帕尔姆和难民女孩的邂逅如两面镜子,让莱特照见了自我的边界。
莱特最初被帕尔姆吸引,是因为出版社倒闭后内心的浮躁,也因为帕尔姆不合时宜的夏装以及令人浮想联翩的面容引发了他对温暖的远方以及久违的爱恋的渴望。他与帕尔姆有一些共同点,他们都从大城市搬到了偏远的山区,都孤身一人,都读书,都嗜烟,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曾失去过。帕尔姆先是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狗,弄垮了帽子店,后又失去了女儿。莱特失去了沉迷拉丁语的父亲、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品质至上的出版社、挚友克莱斯尼茨、女友克里斯蒂娜以及他俩没能来到世上的孩子。人生宛如一边在失去,一边在寻找。帕尔姆无法接受女儿的不正常之死,写了一本关于女儿的书来寻找安慰,她敲响莱特的门,以为找寻到了缺失已久的理解与抚慰;而随着一路上严寒的渐渐退去,莱特的回忆被唤醒,来自遥远年代的亲情与爱情不断在他眼前浮现。
在不断延长的旅途中,两人的契合点逐渐隐去,相互靠近的尝试很快触碰到了各自的边界。帕尔姆发现,莱特对她的书并不感兴趣,认为亮点不多,也不符合他的出版品味,他注意到这本书,不是因为它有点什么,而是因为它少点什么,他想给它加个标题;她也发现,打动他的并不是她的故事,对于她渴求的慰藉他也缺乏足够的悟性和耐心。而莱特注意到,熟悉的路线和熟悉的温度并不能让往日重现,不用迟疑的爱与被爱与司空见惯的日常一样需要慢慢习得,不可操之过急。两人虽然同处狭小的空间,但帕尔姆感受到的是一再缺位的理解与难以逾越的距离,莱特感受到的却是不断压抑的欲望与反复搁浅的幻想。
面对难民,莱特最初也展现出了他的善意。小说中多次影射了欧洲人对难民的态度:保加利亚女人对阿斯特尔逃难厄运的猎奇以及肆无忌惮的描述、德国房车主对偷狗粮的非洲人的敌意和轻侮、意大利店主对难民女孩的辱骂和排斥。莱特和他们不一样,他是知识分子,是非分明、敢爱敢恨,有正义感、同情心和基本的人文关怀,会自觉屏蔽显性的排外想法和行为,所以他会阻止保加利亚女人的讲述,会在非洲人与房车主之间调停,会挺身而出保护难民女孩不受店主的欺侮并愿意给她提供物质上的帮助。
但顺水人情易做,舍己为人难求。他对难民女孩虽然态度友善,乐于相助,但内心始终有一条隐性的界线。他的心中充满怀疑,怀疑女孩的年龄,怀疑她的意图,怀疑她的行为,更重要的是,他认为不打扰到自己的生活是给女孩提供帮助的前提。这是一条用规则和法律内化了的理性界线,可以为适可而止的善行提供合理化的解释。正如他认为房车主维护自己的利益无可厚非一样,他也不愿女孩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更不想因为带上女孩引来生活中的麻烦。是否合理合法是他丈量自己每个援助之举的尺度,例如女孩的项链值多少钱,给女孩提供住所是否合法,带女孩回德国是否会惹祸上身。
他与帕尔姆和难民女孩之间看似是两条不同的界线,其实却是同一界线的不同展现,而他与两人的互动也并非相互平行,而是交错共振。女孩的存在给了他和帕尔姆对于三口之家的向往,而女孩的离去也使他最终失去了帕尔姆。
三 越界
无论是与帕尔姆的爱情试探,与难民女孩的碰撞,还是最后与非洲男子的互助,其中都包含了莱特跨越自我边界的尝试。
这一尝试在女孩身上显然是失败的。国界、语言、相貌、举止,这些一目了然的差异如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陌生就是陌生,而异样是双重的陌生。他的善意实为无心之举,他的帮助也只是浅尝辄止,他始终徘徊在应有道义与自我保护之间,一边想展现人性关怀,一边又想设法摆脱。他无法像帕尔姆那样真心实意地接纳她,自然而然地照顾她,为她提供所需的一切,没有一丝刻意,也不让她感到距离。女孩也十分清楚自己被他视为他者,狐疑的眼神、没有温度的表情、格外的小心翼翼或英语的询问,都是在说你和我们不一样,隐性、内化、缓和的界线其实与显性、张扬、激烈的界线一样难以消解。女孩自始至终用沉默来表达抗拒,用身体语言来自卫,用保持距离来回应不经意间就感受到的隔阂。
在帕尔姆身上,这一尝试也没能取得突破。他与帕尔姆虽有着同样的肤色,说着同样的语言,有过类似的经历,怀着相似的心境,但两人之间并不会因此就自动消解了界线。莱特本不是一个擅长付出的人,与前女友克里斯蒂娜最后分道扬镳是因为他恪守自我的边界毫不退让,认为孩子无法安置于他和克里斯蒂娜的生活中,并因此放弃了尚未出生的孩子以及共同生活的希望。对待帕尔姆他也延续了这一自我至上的思维方式,一边想靠近,一边又无法体察对方的真正需要。正如他与克里斯蒂娜的交往在触碰到自我的边界后就再也无法前行,他与帕尔姆亦是如此,即便两人突破了内心的戒备和身体的界线,也并不意味着心心相印,直到最后在火车站广场上失散的两人再次相遇,莱特也没能放下自我坦诚相对,他仍在迟疑,仍在游移。自我至上的思维方式使他难以打开自我的藩篱,真心接纳他人,也使他禁锢在自我的牢笼里,得不到满足。
遇见非洲男子让莱特真正认清了自己的失败。当莱特无可奈何地躺在海边等待死亡来临时,他终于明白了坚守边界而最终推开的是什么,他无比怀念帕尔姆曾给予他温暖和抚慰的那只手,无比怀念女孩曾带给他的家的感觉。当泰勒帮他救治伤口时,他意识到,他与难民之间原本一目了然的强弱关系会顷刻间颠倒,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帮助者与被帮助者的关系会在转瞬之间发生置换。而且在泰勒的身上,他看见了自己在恋情中缺乏的勇气、担当与付出,从泰勒与妻子的互动中他感悟到了水乳交融的深情、理解和默契。虽然他最终与难民女孩失之交臂,也没能留住心灰意冷的帕尔姆,但他与泰勒一家真诚互助的结局恍若隧道尽头的一线曙光,莱特的自我边界在游移,在松动,在模糊。
四
自我总是在与他者的交互关系中变得明晰。莱特的三次遇见是他经由他者而重新认识并调整自我的历程。与他人结缘仅有需求和意愿是不够的,坚守或是消解自我的边界,起点不同也会走向截然不同的终点。
所以,珍惜每一次遇见。
王钟欣
2017年岁末,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