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国学大师评传丛书总序
郭齐勇
“国学”是颇有争议的复杂概念。在清末以前,古人不必使用这一概念。在国势日颓、民族危亡之时,流亡在日本的志士仁人开始利用日本人的这一名词,表述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章太炎说:“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故今日国学之无人兴起,即将影响于国家之存灭,是不亦视前世为尤岌岌乎?”章太炎:《国学讲习会序》,原载《民报》第七号。转引自汤志钧:《导读》,《国学概论》(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汤志钧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页。
邓实说:“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者也。国学者,与有国而俱来,因乎地理,根之民性,而不可须臾离也。君子生是国,则通是学,知爱其国,无不知爱其学也。”邓实:《国学讲习记》,原载《国粹学报》第19期。转引自汤志钧:《导读》,《国学概论》(章太炎讲演、曹聚仁整理、汤志钧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页。也就是说,国学不仅仅是学问或学术的概念,而且还是民族性与民族魂的概念。国学的内核主要指国家民族历史文化的根本精神价值。
梁启超积极引进西学,然而对于国人鄙薄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却心怀忧虑。他说:“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人,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欲自善其国者,不可不于此特质焉,淬厉之而增长之……不然,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吾惧其得不偿失也。”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原载1902年3月10日《新民丛报》第三号,又载胡道静主编《国学大师论国学》(上),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23页。也就是说,我们一定要把握自家文化的真精神、主体性与特质,并加以锻造、锤炼,不能从盲目崇拜古人转向盲目崇拜洋人,以为自己的文化传统都是糟粕,中国百事不如人。
文化的差异不仅只是时代性的差异,也有民族性的差异。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又可以说:“国学”即是中国的古典学,它以古代中国的语言文字、终极信仰、学术思想和民俗文化为中心。按传统图书与学术之分类有经、史、子、集四部,或义理、考据、辞章、经世之学的诸路向。
其实,国学是开放的,包含了历朝历代消化吸收了的外来各种文化。我们不能把国学狭隘化。第一,国学不只是汉民族的学术文化,它包含了历史上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学术文化及其与汉民族的交流史。第二,国学不只是上层精英传统,还包括小传统,如民间民俗文化,各时段各地域各民族的传说、音乐、歌舞、技艺、建筑、服饰、礼仪、风俗、宗族、契约、行会、民间组织等,有如今天的某些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第三,国学还包括历史上中外地域文明的交融,如外域文明的传入,西域学,佛学及其中国化,西学东渐与中学西传的内容与历史过程等,都属于国学的范围。
必须明了,国学、经史子集等,并不是汉民族的专利,其中包含、汇聚了中华各民族的智慧与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共同拥有的文化精神资源,正所谓“一体多元”,“和而不同”。古今很多少数民族文化也以汉语言文字为媒介。
前面我们说过,在国学的多层面中,最高的层面还是国魂,即中华民族的主要精神的方面,那是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文化的根本特质处。国学是生命的学问,儒释道三教是具有精神性的人文主义,肯定世界的神圣性。三教认为人性的最高体现,就是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希望与自然保持和谐。对宇宙的敬畏感来自我们回应最终实在的渴望,而最终实在为我们的生活指示了方向并赋予意义。我们的存在受惠于天地万物,为了报答这一份恩惠,我们必须加强自我修养,以便在存在的奇迹中完全实现人性,达到天地人三才同德。学习国学更重要的是把握中华人文精神与价值理念,了解中华民族与中华文化融会的过程,及其可大可久的所以然,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中国人。
其实,提倡国学与拥抱、吸纳包括西学在内的外域文化并不矛盾。陈寅恪说:“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引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附录的陈寅恪《审查报告三》,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4页。任何民族的现代化都不可能是无本无根的现代化。对于自家传统文化的价值理念、生存智慧、治国方略,我们体认得越深,发掘得越深,我们拥有的价值资源越丰厚,就越能吸纳外来文化的精华,越能学得西方等外来文化之真,这才能真正使中西或中外文化的精华在现时代的要求下相融合,构建新的中华文明。
湖北的国学传统源远流长,历史上涌现了一批学养深厚的国学大师。他们为中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也成为国学发展不同阶段上的典型代表。宋至清末,全国的大学者都到过湖北,湖北学人在全国也享有盛誉。明清以来湖北理学与经学的特点是有独创性、开放性,倡导实学。湖北自古就有儒家重教兴学的深厚传统,清末张之洞督鄂期间尤重视文教,开放教育,这对湖北文人与文化有深刻的影响。
湖北地区水陆交通方便,资讯较发达,在清末以来呈现出古今中外思想文化碰撞交流的态势,这就促使当地的或旅鄂的一些有思想的文化人批判、离异传统,而后又从高层次回归传统。现代多数鄂籍或来鄂的学人有一个共同特点,既开放,又有根柢,多数人最终融会中西文化,强调中国文化的根源性,创造性地弘扬、发展中国文化的优长,经世致用。
湖北省国学研究会是本省从事国学研究的专家学者及爱好者自愿组成的全省性、学术性、非营利性的学术文化类社团组织,旨在研究、传承、推广国学,以冀绍继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为了全面而精要地展示湖北国学史丰富多彩的画卷,为了纪念先贤不凡的人生与独特的学术造诣,也为了扩大湖北国学的影响,本会2014年2月甫一成立之时,就确立了编撰一套较高水准的“湖北国学大师评传丛书”的计划。本计划拟先从近现代开始,行有余力再由近及远地全面涉及湖北籍的,或者在湖北曾长期居留、工作并产生重要学术影响的国学专家。
本丛书拟以每位国学大师为一本专书的传主,采取人生传记与思想阐论相结合的形式,一方面纵向追溯其人生经历与学问成长过程,一方面横向揭示其思想与学术之体要。每一本专著力求做到学术原创与通俗表达的完满统一。
经学会同仁研究,并请教了前辈专家,我们确立了本套丛书第一辑的传主为:杨守敬(1839—1915)、王葆心(1867—1944)、熊十力(1885—1968)、黄侃(1886—1935)、钱基博(1887—1957)、刘永济(1887—1966)、刘赜(1891—1978)、汤用彤(1893—1964)、徐复观(1903—1982)、张舜徽(1911—1992)。以上10位大家的学问专长与路向各不相同,有的偏重于经学,有的偏重于小学(文字、音韵、训诂),有的偏重于舆地学,有的偏重于金石学,有的偏重于方志学,有的偏重于目录版本学或文献学,有的偏重于哲学、佛学或思想史,有的偏重于古代诗词,但都是中国学问。他们的旧学基础很好,功底很深。由于他们都生活在新旧交替的时代,其中一些学者有很好的西学背景,做到学贯中西,或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西方学术的理论或方法。这也是晚清、民国以来国学的特点。
湖北地区素来教育与学术资源丰厚,人才济济。有一大批长期从事中华传统文化研究并卓有成绩的专家学者,其中不乏在全国乃至国际学术界享有盛誉之人。这是本丛书计划得以拟定与高水平完成的基本保障。
本丛书的作者也以湖北学人为主,当然也不限于此。为保证质量,我们在全国范围内物色了学有专攻的有实力的专家。作者们十分投入,克服了重重困难,为读者奉献了智慧与心力。我们诚挚地感谢各位作者集文字、思想、学术于一途的努力。
在当前国人文化自觉意识日增与国学复兴的背景之下,推出这套丛书可以将湖北国学系统地展现出来,增进人们对于国学本身,尤其是湖北国学的了解;可以使大师们的思想与学术结合其鲜活具体的人生真切地呈现出来,培育人们对大师人格与学问的景仰以及对国学的热爱,另外,这套丛书亦将代表湖北国学研究会和湖北国学界,为全国范围内正在兴起的国学热作出正能量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