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徐则臣
写了二十一年,如影随形折磨二十一年的,不是写作的难度,不是创新、求变,不是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好的焦虑——这些都算不上折磨,就算是折磨,那也是痛并快乐着;折磨来自虚妄,来自意义:二十一年来,意义像条狗一直凶猛地追在身后。对意义的追究常导致虚妄,成了我的写作中间歇性发作的“偏头疼”,这头疼排山倒海、桀骜锋锐,经常让生活也跟着偏瘫。我必须想方设法寻求支持,把空荡荡的事关文学信心的量杯灌满,才能让生活重新站直了,平稳地往前走。
为什么要写?写这些有什么用?拿起笔,打开电脑,首先面对的就是这两个问题。我必须先把自己说服了,故事才能启动。所以,每一个小说,不管长短,第一句话之前我都得像头拉磨的驴子在房间里转很多圈,直转到那口气上来了,足了,坐下来开始干活儿。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极少回头看自己的作品,绝大多数写完了、改好了、送出去,从此就不再看。我担心突然又找不到那个“意义”。那失重的虚妄感是如此狂暴,如同一闷棍迎头砸来。
很多人会觉得可笑,一个活儿干了二十多年,竟然还解决不了“为什么干”的问题?说来惭愧,这病我一直没法根治。写作干的就是件说服别人的事,但讽刺的是,我最大的问题在如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写作这件事值得做,眼前的这个东西值得写。二十一年来,我不知道我的作品多大程度说服了别人,说服了多少人,但我知道我多少次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三本集子里的这些小说,就是勉强说服自己之后,赶紧趁热写出来的。
这些年,关于文学我说了一些貌似嘹亮正大的道理,好像我对文学有多少正解,其实,这所有的道理都是我跟自己搏斗的结果,我曾用它们说服过自己。我得让自己先信,然后去做。
有一年我去拉美,抱着一本被翻译成西班牙语的小说跑了好几个国家。每到一处都要谈文学,谈得我后背发凉、内心发毛,虚妄之症突然就犯了。一本小说,值得穿过大半个地球么?值得穿过大半个地球去说它么?我都想直接从讲台上下来。出于礼貌,我把自己摁在座位上,深呼吸,继续谈。谈不了自己我转而谈起了拉美文学。谈墨西哥的胡安·鲁尔福、富恩特斯、帕斯,谈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谈智利的米斯特拉尔、伊莎贝尔·阿连德、波拉尼奥,谈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科塔萨尔。
碰巧这几个国家我都去过,谈着谈着我的腰杆就挺起来了。我发现,我对这些国家的所有理解几乎都建立在上述作家和诗人的作品上,行前突击恶补的政治、经济、文化诸种资料和旅游指南小册子,全然记不起一句,能想起来的对于该国、该地的历史、风物与人情的知识,皆出自那些伟大作家和诗人之手。在他们的小说、散文和诗歌里,一个国家最真实可靠、最丰沛动人的细节被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下来。假如理解一个国家需要一幅地图,最有效的,也许并非那种花花绿绿画了无数线条、遵循某种严苛的比例尺的地理之图,而是文学,是小说、散文、戏剧和诗歌。我的声音里立马就有了理直气壮。至少那阵子的突发性偏头疼治好了。
文学跟 GDP 永远也扯不上关系,文学也降低不了房价、抑制不了通货膨胀;读完一篇小说我们该刷牙还得刷牙,该吃饭还得吃饭,它连一截牙膏和一碗稀饭的价值都不具备;但是,它能让我们想起 GDP,想起房价、通货膨胀,想起牙刷牙膏稀饭馒头和咸菜,它还能让我们想起这些之外的所有东西,想起整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比唤起对整个世界的好奇与回忆更大的意义?
兜了一个大圈,我终于再一次找到个有效的方子。写作要克服偏头疼,出版集子更得克服这个毛病。赶上这三本集子的编选,是个大事,我无论如何得对自己说 OK,要不下不了印刷厂。这三本集子囊括了二十一年里写作的大部分中短篇小说,它们也许没有能力让读者想起整个世界,但它们确曾真诚地试图去呈现我所理解的那个世界,关于故乡的,关于花街和运河的,关于北京的,关于长长久久的各种疑难和在路上的。
我知道我对“意义”的理解过于狭隘,因为,于作者的意义只是作品意义的一部分,还有另外一部分,在读者那里。亲爱的读者朋友,那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谢谢!
2018年6月14日,安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