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台湾“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员游鉴明运用口述材料研究女性历史的学术专著。书稿收录了她对搜集、整理女性口述史料, 以及挖掘、研究女性口述历史的观点和看法。采写对象多为台湾女性, 采写内容为她们个人的生活经历, 部分内容涉及其在1949年前在大陆生活的经验。全书由“口述历史面面观”“改写人生之外”“口述历史与性别”等九篇有关女性口述历史研究的论文组成, 对有志于了解、从事口述历史的读者有很好的助益。
·【张序】 ·
这本书在台湾第一次出版已是17年前,一版再版,广受好评。今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简体字版,对大陆地区的读者来说,应是一大福音。需要特别说明的,这本书虽然是第四次出版,但它不是一本旧书,因为每一次重新出版,都有修订、都有新的篇章加入,并重新编排,使重新出版的书有崭新的面貌和视野。
作者游鉴明女士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以下简称“近史所”)的同仁,其学术志业是从研究女性史开始的,数十年如一日,成果丰硕。由于女性史的研究史料不足,利用口述历史的方法搜集史料有其必要。游女士进入近史所后,适近史所有口述历史计划,对游女士的研究工作有极大的帮助。近史所于1959年自美国引进口述历史方法,利用口述历史搜集近代史料,迄今已60年,出版的口述历史访问记录有104种120册,其中访问女性者的有11册。早年所内大部分同仁都参加口述历史访问工作,新进同仁做记录,资深同仁带访,使很多同仁都有做口述历史的经验。不过,那时近史所同仁的研究专题都集中在清末民初,做口述历史搜集来的史料自己并用不到。后来新进同仁研究的专题在时限上都向下延伸,不仅延伸到北伐、抗战时期,有些也延伸到1949年以后。此外,研究的对象也不限于政治高层,有些也对社会大众的历史做研究,包括女性史。由于关于社会大众的史料不足,需要借口述历史搜集资料,使口述历史成为研究工作的一部分,近史所的口述历史工作得以持续发展。
在这样一个工作环境下,游鉴明女士与罗久蓉女士主访完成了《烽火岁月下的中国妇女访问纪录》,与沈怀玉女士主访完成了《曾祥和女士访问纪录》,自己单独主访完成《走过两个时代的台湾职业妇女访问纪录》和《春蚕到死丝方尽:邵梦兰女士访问纪录》等书。游女士自己为专题研究所做的访问尚多,无法列举。在访问的过程中,游女士对如何访问女性以及如何利用访问来的史料研究女性史,也不断进行研究,并发表专论。诸多论文,有些是方法的层次,有些是理论的层次,分类编辑,成为专书。这本专书,初版时题名《倾听她们的声音:女性口述历史的方法与口述史料的运用》,二版、三版以及这本简体字版均题名《她们的声音:从近代中国女性的历史记忆谈起》。从所用的两个书名可以了解,这本书的内容主要包括三部分:一为口述历史的方法,二为口述史料的运用,三为女性历史记忆的性质。
近史所60年来的口述历史工作,搜集了大量的史料,培养了一些口述历史方面的人才。不仅陆续出版口述历史访问记录百余种,且带动风气,使台湾史政单位和县市文史单位都从事口述历史工作,地方志的编修、近代社会史的研究,都借用口述历史搜集史料。女性史是社会史的一部分,搜集史料不易。古代所留下的女性史料,不是屈指可数的几位巾帼英雄,就是不计其数的红颜祸水,她们是小说家或宫廷剧作家的热门题材,很少被作为正史来处理。即在当今,女性已成为国家的领导、各行各业的精英,其在媒体上所占的篇幅仍不大;女性在媒体上所占的篇幅,仍然以与风花雪月有关者为多。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研究女性史,还是保存女性史料,为女性做口述历史,绝对有其必要。
虽然如此,史学界的人力、物力有限,不可能漫无目的地为所有的女性做口述历史,最好能借助于口述历史从事女性史研究。早年的女性史研究偏重于女性解放,即女性如何与男性争平等。到女性完全解放、完全与男性平等以后,发觉女性仍然与男性不一样,于是女性史的研究偏向于女性特征,即女性之所以为女性;若将女性视为与男性完全一样,女性史便没有独立研究的必要。因此而产生性别史的概念。性别史的视角较广,它是将女性放在男性之中,强调女性特征、强调女性特征对其行为的影响,以及他人观感对其行为的影响;所谓他人,自然包括男性。当然也有不重女性特征的女性,此类女性日后也许愈来愈多,可不必列入女性史来研究。
从实际情况看来,不同时代的女性扮演不同的角色,不同地域的女性扮演不同的角色,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女性都扮演不同的角色。历史家的责任,只是如实地把他们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中的社会角色写出来,不必站在当今批评古代、站在此一地域批评彼一地域、站在此一民族或此一宗教的立场批评其他民族或其他宗教。为了能找出女性特征,除了因为不同的性别而产生的不同性向以外,还要看在所处时代、地域、民族、宗教中,他人对女性的期许,包括男性对女性的期许。不必对男性对女性的期许有所批评,男性的期许必然影响女性的行为。即使是女权运动者,也应注意到女性特质;女性特质不因女性与男性共同进学校、进职场而消失。在这种情形下,家庭主妇、学校女教师、医院女护士、工厂女工等,都可作为一个群体来研究。
性别史的研究,正在女性解放史研究的基础上向各个方向和角度展开,由于资料不足,需要借助口述历史来辅助研究。游鉴明女士在研究女性史之余,将这本屡经更新的旧著重新出版,使读者了解如何做女性口述历史、如何利用口述历史资料研究性别史,使更多人可因此找到入门之方,相信对日后的两性史研究,能产生推进作用。
2019年11月于台北
张玉法
·【导言】 ·
2002年,我出版了第一本口述历史专书《倾听她们的声音:女性口述历史的方法与口述史料的运用》(以下简称《倾》书),之所以出版这本书,诚如我在该书的《自序》所提,因为经常受邀做女性口述历史的演讲,发现有兴趣从事女性口述历史研究的人不断增加,为了帮助更多的人去倾听女性的声音,我决定出版一本关于女性口述历史研究的操作手册。在《倾》书中,我采用“女性口述历史的方法与省思”和“女性口述史料的运用”两个单元展布,除了告诉读者如何从事女性口述历史研究外,也让读者知道女性口述史料是研究女性历史的素材之一,试图引导他们将口述历史运用在妇女史研究上。
《倾》书问世后,成为不少学校或研习营的教材。2009年5月,因该书受到读者欢迎,出版社决定再版,让女性的声音能被更多人更长久地倾听。再版除架构不变外,增添两篇新构思的论文,并更名为《她们的声音:从近代中国女性的历史记忆谈起》(以下简称为《她》书),也就是以女性口述的历史记忆为起点,扩大到如何去倾听两性的声音,从中寻找性别史研究的议题。严格来说,有关如何从事口述访问的专书或论文,俯拾可得,把口述史料运用到学术研究的专论,却不多见,于是我把这本新书,从技术介绍提升到理论探讨。2014年11月,《她》书发行增订版,我加添一篇论文,不但把男性的访问记录列入比较研究,也探究访问记录中的照片与文件,让本书从女性研究进为两性研究,从文字分析扩大至图像解读。
在简体字版的《她》书中,我增加一篇论文,且对全书做了部分修正,尽量减少重复论述,让整部书更加紧凑;也不再分成两个单元,而是有层次地逐篇呈现。近年来,历史史料不再限于官方档案,日记、书信、自传、文学作品、期刊报纸、宣传单、回忆录、口述历史、校刊、族谱、契约、图像或电影等资料,都是撰写历史的素材,这些史料让处在边缘的普罗大众,有机会现身在历史学者的笔下,女性历史的书写也越来越丰富,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精英女性。在这众多的史料中,口述历史是最特别的一种,透过访问不仅可以了解受访女性的生命史,更可借此观察女性在当代的角色与地位,并补充文字史料的不足。但口述历史如何产生?从事口述访问需要具备何种条件?要怎么让访问稿成为有意义的史料?
本书开场的《从事女性口述历史研究的几个问题》《口述历史面面观:以女性口述历史为例》《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女性口述历史的虚与实》三篇论文,就是在回答上述问题。前两篇分别采用深入浅出的方式叙述,并做实例分析,引领读者认识女性口述访问的意义、访问方法、访问纲要与整稿技术;也特别提醒读者,口述历史的另一样重要功能就是抢救历史。通过访问保留即将消逝的资料,这对历史的重建是很重要的,除了整稿时要做考证的工作,应该把自己放在“史官”的位置,具备章学诚所谓的“四长”,也就是史才、史识、史学、史德,以这样的条件去从事访问与整理访稿,访问记录才不是停留在说故事的层次,也才经得起考验。第三篇是对女性口述历史作反思,根据访问记录的实例,指出女性口述历史中的虚实现象,一方面与受访人的遗忘、夸张或回避有关;另一方面则是受访人对隐私问题的有意保密,还有不愿伤害第三者或不愿陷入无谓的困扰。此外,年长女性的事迹多半无从考证,这段历史有可能永远扑朔迷离。为尊重受访人,主访人不宜“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主访人还是可经由与受访人的互动去掌握真实,并引领受访人透过自主意识说出真相。
接下来,本书讨论如何运用女性口述历史材料,进行女性史研究。口述历史的特色是受访女性有机会陈述过去的生活经验,口述内容的多元、活泼有助于学者处理不同的妇女问题。再加上,受访对象的不受限制,让学者能由上而下或由下而上地观察各阶层妇女的历史,从而进行深层的分析。《口述历史与台湾妇女史研究》一文,以我的博士论文《日据时期台湾的职业妇女》与曾秋美的专书《台湾媳妇仔的生活世界》为例,析论我们如何以女性口述历史材料为基础去撰写台湾妇女史,我们又如何找到档案文献看不到的史料,包括妇女在公私领域内的活动、妇女的日常生活及其思想意志的表达等;同时,也提出两者扣合的重要性及其局限。我特别指出口述史料让处在历史边缘的女性有机会被写入历史,但我们却不能无视她们生活背后的政治、社会或经济等因素的变迁,否则妇女历史不仅未走入历史中心,反被孤立在历史之外。
《日据时期台湾女性的伪满洲国经验》一文,是基于史学界对伪满洲国的研究缺乏台湾女性的身影,我试图从日据时期曾旅居伪满洲国的台湾女性的口访资料中,勾勒出她们在伪满洲国的生活图像。通过分析10位女性的访问记录,从异乡风情、建立人际关系、台湾人在伪满洲国的待遇三个视角,勾勒出台湾女性在伪满洲国活动的大致轮廓。由于这群女性主要关心的是日常生活,因此在她们的记忆深处,凡是不同于台湾的风土、民情最能引起回忆,但因为口访资料的有限,从事这段历史的研究需要参照较多的口述记录以及当时的历史文献,才能呈现历史原貌。
战争时期的生活与承平时期截然不同,《改写人生之外:从三位女性口述战争经验说起》一文,是以“悲欢离合:婚姻与家庭”和“颠沛流离的逃难经验”两个主题,分析3位曾历经抗日战争的女性口述历史资料,看她们从豆蔻年华的少女或少不经事的女童,转变为已婚、生子的成年女性,战争经验在这3位女性的生命中鲜活难忘。有关战争时期的女性研究指出,战争改变了女性生命史,带给她们新的契机,也拓展了她们的生活空间、增广了她们的见闻,这3位女性的口述印证了学者的研究;但针对“女性在战争中获得主体位置”的观点,我却从她们的口述看到,走过这段历程的她们,比其他人更加宿命,因此我对战争让女性建构主体位置的观点,有所保留。无论如何,女性口述的战争经验,提供我们许多改写历史或书写女性史的重要素材,也带给战争史研究的新方向。
本书的后三篇以比较史视角,探究如何通过口述史料从事不同性别、跨地区、跨阶级的比较研究。以往研究很少以口述历史研究材料为基础,观察男女两性在同一议题上的异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口述史料中的性别形象》《口述历史与性别:从建构到运用》两篇文章,以“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的“口述历史丛书”为研究素材。前文首先说明这批口述史料的来源、特色和局限,其次,从亲情、爱情两个层面,观看男女受访人如何与自己的长辈、配偶和子女建立关系,并探究男女受访人如何塑造异性的形象。值得一提的是,从这批史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传统框架、时代价值观念、社会期待、受访人与被塑造者的实际相处,乃至主访人在访问过程中的诱导,多少影响或调整了受访人的性别意识;但也呈现出不同世代或不同性别的多元形象或交错关系,为性别史研究开发新议题。
《口述历史与性别:从建构到运用》一文,观察了具有性别意识的口述史料是如何建构的,建构者的性别是否关键,并就文字与非文字两种口述史料的性别意涵,分析其对女性与性别史研究能起何种作用,应该如何去运用具有性别意涵的史料,且与女性主义的理论对话。本文最大尝试是通过受访人提供的老照片与文件,与口访记录交相检证,并解读背后的性别意义,口述文字有可能不够真切,而照片补足了这方面的缺憾。
选择一位女性的生命史,容易流于孤证,但如果是一群来自不同区域、阶级女性的口访资料,则会使女性历史更加丰富而立体。《从区域、阶级比较女性的口述历史》一文,就是采用多种来源的女性口述史料进行分析,并分成女性长辈、女性童年、女性教育、女性就业、女性婚姻与战争经历等主题,对不同区域、年龄和阶级的妇女生命史进行比较,寻找20世纪华人女性的多元历史记忆,借此分析其中的相同与差异。
总之,作为一位女性与性别史研究者,在史料零碎分散的状况下,我必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各种史料,口述史料是其中一种。和其他史料不同的是,口述史料是由主访人和受访人共同完成的。为了研究,我长期参与女性口述史料的制作,访问的经验让我深知其中三昧,所以本书的前三篇,我聚焦口述历史方法论的分析,而后面六篇则不时提醒读者访问方法对史料的利弊与影响。然而,本书最大的目的是通过口述史料的收集、整理,带动女性与性别史研究,全书有六个篇目着眼口述史料的运用:一方面说明口述史料怎么补充、纠谬女性史;另一方面透过女性的口述史料重构历史,把女性史导入大历史中。除此之外,本书也关心男性口述历史研究,经由与女性口述历史研究的相互比较、渗透,翻转过去认知两性权力关系,且挑战部分女性史理论。本书也重视受访人照片与口述资料的对照,以及不同区域、阶级女性的比较研究,必须一提的是,利用口述历史做比较研究,让女性与性别史研究更增厚度。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口述历史只呈现部分面向,当我们引用它们时,还是需要旁征博引,不能让口述史料成为孤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