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解庄泰斗王邦雄教授五十余年的研究体悟
王邦雄教授是台湾知名学者、《鹅湖》月刊创始人之一,五十余年来持续钻研庄子,经过岁月锤炼,对庄子的义理内涵解读更精湛,对庄子哲学思想体悟更具创见。
◎精选《庄子》九大名篇,理解庄子思想核心
本书选取庄子核心的《内篇》和历代学人高度评价的《秋水》《天下》,摒弃了较为杂乱的枝节与后人伪作,使读者获得对庄子思想的精纯理解。
◎梳理几十位大家注解精华,逐字辨析,寻找庄子真意
本书梳理郭象、成玄英、王船山等几十位大家的观点,并在不同观点的碰撞中,逐字逐句解析评判,给出庄子原文义理的正解。在吸取前人智慧的基础上,逼近庄子真谛。
◎以当代视角剖析庄子的生命智慧,解决现实困境
在网络时代,如何避免被信息牵引?又如何不被外在价值绑架?本书不是字词的注释与单纯的翻译,而是以当代视角、切近生活的语言,发掘庄子字里行间的生命智慧,解决你当下的生活困境。
病中写庄
《老子道德经的现代解读》甫出版刊行,内心已给自己一个许诺,接下来要解读的是承老子之学而开出新理境的庄子。
问题在,是只解读庄子自家作品的《内篇》七篇呢,还是要扩及出于后起门徒之手的《外篇》《杂篇》?因为,“解读”不同于词句的注释与字面的翻译,而是义理内涵的抉发与生命智慧的体悟。且《外篇》中道已流落在主体生命之外,成了客观认知的对象;而《杂篇》对道的观解,杂陈偶现,而难期精纯。加上《外篇》有十五篇而《杂篇》有十一篇,为了避免篇幅过于冗长,而失去诠释的重心,故《外篇》只取《秋水》,而《杂篇》则取《天下》。这两篇获致历代学人的绝高评价,《秋水》被认为是文学艺术的巅峰之作,《天下》则被当成《庄子》一书的后序。我在数十年讲论庄学的路上,唯有这两篇是以单篇论文的形态发表的,前篇为《庄子秋水何以见外》,后者为《论庄子天下篇评析各家思想的理论根据》。由是解读庄子即以《内篇》《外篇·秋水》与《杂篇·天下》三者并列而依序诠表。
二〇一一年七月,我在大学的专任教职,就在淡江大学中文系所主办之“第一届新儒家与新道家学术研讨会”热烈展开声中,宣告终结。八月,位于永和的房子全面整修,我们一家五口分居三处,我与家猫阿橘寄身在附近公寓的加盖顶楼,在漂泊流落的孤寂岁月中,开启了解读庄子九大名篇的书写工程。这是我继博士论文之后最庞大也最用心的写作规划,从重读历代注疏,再勾勒出篇章纲目,并依段落逐句给出义理的解析诠释。九月,新学期开课,我每星期仍在淡江大学中文所授课四小时,并有华山讲堂、敏隆讲堂、三千教育中心、经典研习班等处的民间讲学,还外加一个来家上课之一对一家教,堪称写书与讲学两头忙,完全感受不到教职退休卸下重担的轻松自在。
隔年元月,家整修完成,一家五口又重回旧家新居,人猫不再流落漂泊,而回归家居日常,身心稍得安顿。一直到六七月间,在整整投入了一年的时光后,才勉力草成初稿。这期间还安排了国外新加坡以及国内香港、南京和山西的讲座与研讨会行程。在内外交逼之下,好几回肠胃不适就医,猫也因尿道结晶阻塞,几度进出医院,最后做了人工尿道手术,似乎人猫之间有着相依为命的存在感应!
九月中旬,我腹腔剧痛,永和小诊所没有检验设备,仍依循旧病例,以肠胃炎治疗;三天之后,病情未见缓解。十七日请华山讲堂听课的纪建兴医师来家触诊,判定病痛在肝胆,而不在肠胃。当晚即开车送往荣总急诊,验血结果,染毒指数破表,白细胞飙升至一万六七,外科主治医师前来告知情况严重,安排做断层扫描,发现胆囊阻塞而感染发炎,立即进行引流手术。在这一抽血、打显影剂的流程中,全身忍不住剧烈发抖,我试图以意志力来压制,却完全无效。当下还自我批判何以如此禁不起考验,病痛缠身,生命即面临全面崩解的边缘。躺在病床上,盖了两层棉被,还兀自抖个不停。测量发现,体温已高达三十九度五,难怪畏寒如此之甚。原来,生命病痛是生理官能之形气边事,与理想性、价值感、精神涵养跟人生智慧完全不相干。叹了一口气,躺在急诊室的偏僻角落,过了最漫长的一个夜晚。闭着双眼,耳边尽是病患家属与医护人员匆忙来去的嘈杂声,心想眼前景象不就是人间困苦的浓缩写照吗?一直挨到第二天中午,才入住内科病房,打抗生素进行对治性的治疗。
突然病发住院,所有课程紧急喊停,人情道义一概放下,整日困守病床,写书完全停摆,看《笑傲江湖》解闷,形同令狐冲被师门误解的一段自我放逐的生涯。住院十二天,九月二十八日,主治大夫朱启仁医师说:“老师可以回家了,两个礼拜之后,再来做摘除胆囊的手术吧!”
回家说是调养,实则是加紧弥补被耽搁下来的书写进程。两周之后向外科主治大夫报到,验血结果显示胆红素太高,而血红素偏低,大夫说状况不好不宜开刀。我只好回转内科调理,再开抗生素,等胆红素下降。一周之后,胆红素未见下降反倒上升,与预期落差太大,内心十分沮丧——有好几班正等我回去讲课呢!十月十六日一女中老学生余美瑛女史来电说病房有空位,请老师再来住院;我斟酌再三,实在不想再去空等;纪医师随即在通话中力劝,说总比在家易于控制病情,且可以进入诊疗医护的程序中。于是当天夜晚再度住院,并携带书本稿纸前去,得空可以书写。
十八日午后,纪医师来病房探视,约请他的同学李医师,前去跟外科主治大夫沟通,而外科主任也在座,说王教授有地中海型贫血的家族遗传,故胆红素太高可能是间接性因素造成的。三点多,四位医师一起来到我的病房,石主任说:“假如王教授愿意,明天上午即可进行摘除手术。”就由石主任与王大夫共同主刀,并谓“开完刀就得联袂赶去上海开会”。不过两位大夫还是力劝等情况好转再开刀较妥,说发炎的胆囊已做了引流手术,基本上生命是安全的,何必急在一时而承担不必要的风险?并强调有人身上挂着引流袋半年之久,甚至好几年也可以没事。此话一出,我再无考虑空间,立刻做出决定:“那就开了!”当下签同意书。两位主刀大夫起身离去,做相关安排。那时我正在夕阳斜照中写《大宗师》的最后两段,向两位内科医师致谢送别。护理师要求转往外科病房,进行心电图检测与肺部X光透视。那时光线够亮,我还是将当下放下一切的“坐忘”功夫与穷困之极归之于“命”的这两段写完,因为心境完全相应。心想万一因开刀而回不来的话,至少写出了完整的内六篇,不要《大宗师》缺了末两段而徒留遗憾。“坐忘”是当下可以放下一切,理由是一切已在当下,故重点在“道”的体悟,而不在“忘”的功夫。最后一段问生命的困穷是谁造成的,既不会是生万物的天地,也不可能是生儿女的父母,所以给出了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没有理由的理由,说还不是“命”吗?认了也就不苦了。原来,认命等同坐忘,在放下的同时给出了自身存活的空间。
当晚折腾了一晚上,输血两袋,因血管不好找,三位护理师忙得团团转,在我两只手上寻找可以扎针的地方。隔天早上八点,我被推入开刀房,十一点在恢复室醒来,生命存在只剩下一个“痛”字,我什么都不能想,什么也不能说,我知道开的不是内视镜的小刀,而是在腹腔划了一大刀。石主任来到身边说了一长串情况是多么不好的话,我没有力气回应。就在书写庄子的体道过程中,有此病痛之极,从而感悟:“道”解消不了痛彻心扉的痛,不能问是谁造成的,“命”终究要“认”。道是一切,一切已在当下,而当下却不再是一切,“痛”仅能自我承担,因为切身之“痛”是放不下、忘不了也走不开的。
同时开刀的二十八床病患中,我是最后一个被推出来的,本来还以为依年龄排序,未料,竟是等待再做内视镜逆行性胆管摄影,以确定胆总管出现的阴影是不是结石。原来,苦难还未结束。在检验室换床剧痛之下,忍不住喊痛,还好麻醉之后,此身已非我有,痛就此离身而去。由是可以了悟,道家支派的慎到,何以会说出“块不失道”的绝望话头,意谓即使生命如土块,此中自有道。因为道在生人救人,土块无知无感,人在痛苦不堪的时候,没有感觉等同得救。这是战国乱世从宋荣子的“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再到告子的“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最后逼出慎到“块不失道”之一系列逐步沉落的生命自救之道。宋荣子不要外在的世界,不求功名利禄,就可以远离屈辱而保有生命本身的荣耀;告子说,当外在的不合理现象已闯入心头而扰乱了生命的平静,那就不要再求助于血气去硬撑对抗,因为最后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自然作息,也将持守不住。现代人的病痛在此,什么都想要,“心”乱之后,意志跟进,且鼓“气”前行,此之谓“心使气曰强”与“强行者有志”。而使气强行的后遗症在心律不齐、消化不良、内分泌失调,甚至吃不下,也睡不着,说是打天下,实则掏空了自己。“块不失道”是没有希望的希望,也是没有出路的出路,只要把生命压缩成土块,就无忧无患,不痛也不苦了。《应帝王》说列子“块然独以其形立”,放下平生荣耀与一身傲气,让自己回到什么都不是的存在本然中,从泥土里寻求再活回来的价值空间。
确定不是结石而是水泡之后,我被推回病房,又输血两袋,打止痛针。迫切的问题在麻醉之后尿解不出,此中尚有一打不破的尊严问题,我真的要躺在床上对着尿壶解尿吗?午夜十二点,住院医师前来关切,说超过十二小时没解尿,就得插管导尿。我只得忍痛下床,推着点滴架到洗手间,几番来回,总算解开了压在心头的大患。吾人立身处世,在复杂微妙间,“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心知执着名号,就在争排名的人为造作中,失落了本德天真,执着自困,而造作自苦。问题在,我们也能就医求诊,像开刀一样地决断割除,且强忍痛楚一步一步走去面对,并三番两回地寻求化解之道吗?假如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人生路上理想的可能失落,情意的不免挫折,也就不会留下那么多不堪回首,却又挣脱不了的憾跟痛了。
开刀之后,转住单人病房,除了清静之外,友朋来访,较有立足对坐的余地闲情,最重要的是吾家太座伴随照护,起居作息也当有个独立的空间。每天清晨,起身梳洗,等待小医师来换药,再恭候大医师带队来问病情,好像回到成功岭受训的岁月。轮班的护理师随时进来测血压、心跳与脉搏,或抽血吊点滴。第三天,医师慈悲,点滴架上挂了吗啡袋,被痛感淹没时按它两下,让痛感暂且离身。吗啡成了救护灵丹,俨然以“道”的姿态出现。不过,它仅能离苦,而不能活命;故用了五天,即被撤离,以免病人过度依赖,而成了毒品。当代社会,人心盲昧不明,人间茫然不定,而人物忙碌不堪,除了投靠怪力乱神之外,要不就藏身大麻迷幻间,在没有出路中找出路,在没有感觉中制造感觉,此身飘飘然,在迷离幻境中,忘了自己是谁,不必背负责任,也不用承受压力,当下就从苦难煎熬中获得解脱。问题在,那就是《天下》篇所说的“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哲理智慧本在开发“生人之行”,却在人间扭曲与人物变形之下,自我异化沉堕而为“死人之理”。从宋荣子不要“外”,而只要“内”,到了告子不要“心”,而只要“气”;再到慎到竟连“气”也不要了,只要生命如土块。“生人之行”竟成了“死人之理”,这是人文价值的全面崩解。
十月卅一日,伤口仍未愈合,两位医师说我可以回家了。或许担心病人离开医疗体系会没有安全感吧,又体贴地对我说:“你想多住几天也可以。”不用考虑,我立即办出院手续。未料,周进华先生偕同儿子上观,送来一大锅热腾腾的鲈鱼米粉,因盛情可感,我便一道打包回家。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回家写我犹未完成的解读工程。
十一月就在家安居疗养,除了躺卧摆平自己之外,都关在书房写稿。老问题又来了,不甘寂寞的阿橘看我打开桌灯——虽然大书桌上已摆满了书,灯光温暖却散发出不可挡的吸引力,它纵身一跳,总会找到它最舒服的位置,然后就横身躺卧在我的稿纸上。有时我还得让出大位,偏安一隅,极其委屈地写稿。看它头枕郭象、成玄英,身跨王船山、宣颖,足蹈阮毓崧、王先谦,一身跨越千年传统,一切已在这里,一切可以放下。它坐忘片刻,就梦为蝴蝶去了。它没有学究天人,至少已身通古今,是否“成一家”,就看它的主人能否“虚室生白”而“吉祥止止”了。心“无何有”,生发涌现的是深藏在字里行间的道妙哲理,而人间美好就依止于笔触书写的“希微”声中。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写出了《应帝王》《秋水》与《天下》三篇,十一月二十九日终告完稿。
十二月我重回讲堂,复归旧有的生活轨道,只是步调放慢许多,英雄无胆,西螺七崁不成,仅能守着第八崁,解读经典当学者了。二〇一三年元月中旬,在球友力邀之下,重返网球场,步履犹虚浮,看似轻盈,实则脚跟不稳,踩不着实地,下场拉球十几分钟,赶紧喊停,改为在大榕树下陪好友吃茶聊天。
回首退休之后的这一年半岁月,变动不可谓不大。而今家整修好了,一家人都回来了,病治好了,书也写成了。一切放下,一切还在这里。客厅茶趣,讲堂论道,球场竞技,一切回归家常日常,而人生不就在家常日常中活出天大地大吗?剩下来的考验是——也可以在生死无常间来去自如吗?
王邦雄
序于二○一三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