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散文精选集,共30万字左右,全书收录的作品均选自2020年《散文海外版》的12期期刊内容。书中收录的作者包括张炜、潘向黎、苏童、刘汉俊、马未都等著名作家。全书精选2020年《散文海外版》刊发的散文的作品集,方便散文爱好者了解近一年来散文创作的基本面貌。所选作品均注重展现活生生的生活及情感,使充满生机、感人至深的作品长久流传。既有名家大作,又有文坛新秀。书稿行文亲切,具有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所有文章在思想上、艺术上都达到了较高水平。
《黍离》
——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节选)
◎ 李敬泽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一
汉语绝顶之诗中,必有《黍离》。
《黍离》为《诗经·王风》首篇。公元前770年,天塌西北,中国史上有大事,最是仓皇辞庙日,周平王在犬戎的碾压下放弃宗周丰镐,放弃关中山河,将王室迁往东都成
周——当时的洛邑、如今的洛阳。西周倾覆,从此东周,但这不是新生,这是一个伟大王朝在落日残照中苟活,周朝不再是君临天下的政治实体,大雅不作,颂歌不起,在
《诗经》中,成周王城一带流传的诗,列为《王风》。
在汉初毛亨、毛苌所传的《诗序》中,《黍离》被安放于这场大难后的寂静之中:“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
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宏伟的丰镐二京沦为废墟,那殿堂那宗庙已成无边无际的庄稼地,这时,一位周大夫回到这里,在如今西安的丰镐路上徘徊彷徨,百感交集,于是而作《黍离》。
照此说来,这首诗距今两千七百多年。《毛诗》成书于西汉初年,以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河间献王向汉武帝进献《毛诗》计算,上距周室东迁已经六百四十年,这大
约相当于在今天回望明洪武十三年(1380)。但是,对东周的人来说、对西汉的人来说,西周倾覆带来的震动和绝望是后世的人们不可想象的。当《毛诗》讲述这个故事时
,它是把《黍离》放到了华夏文明的一个绝对时刻——类似于告别少年时代,类似失乐园;这首诗由此成为汉语的、中国人的本原之诗,它是诗的诗,是关于世界之本质、
关于人之命运的启示。
在《毛诗》的故事中,时间、地点、人物,都具有启示性的含混和确定:那就是周大夫,别问他是谁;那就是宗周,别问为何不是别处;那就是平王之时,别问到底是何年
何月。无须问,必须信。
而这个故事在这首诗中其实找不到任何内证。《黍离》支持《毛诗》的故事,它也可以支持任一故事。这伟大的诗,它有一种静默的内在性,任由来自外部、来自四面八方
的风在其中回荡,它是荒野中、山顶上一尊浑圆的空瓮。
二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明嘉靖年间杨升庵的一首《临江仙》,后来被清初毛宗岗父子编入《三国演义》作为卷首词。此为渔樵史观,既庙堂又江湖,《三国》是以江湖说庙堂,杨升庵是以庙
堂而窜放于江湖。长江青山夕阳,秋月春风白发,笑看人间兴废、世事沉浮,这是见多了、看开了、豁达了。一切尽在这一壶中,无边的天地无限的时间,且放在此时此刻
、眼前当下。
这壶浊酒很多人喝过。升庵之前,还有王安石《金陵怀古》: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喝下去的酒、仰天的笑,其实都有一个根,都是因为想不开、放不下,因为失去、痛惜、悔恨和悲怆,这文明的、历史的、人世的悲情在汉语中追根溯源,发端于一个
词:“黍离麦秀”。
“黍离麦秀从来事”,那是北宋年间,华夏文明已屡经大难,仆而复起,数度濒死而重生。王安石身后仅仅四十一年,又有靖康之变,锦绣繁华扫地以尽。王安石、杨升庵
,以及无数中国人心里,已住着饱经沧桑的渔夫樵子。
“黍离”是这一首《黍离》,“麦秀”是另一首《麦秀》。
三
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麦秀》同样需要一个故事。司马迁在《史记·宋微子世家》中讲述了这个故事。
周武王伐纣,殷商覆亡,“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所谓狡童者,纣也。
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箕子者,纣亲戚也,应是纣王的叔父。孔子说:“殷有三仁焉。”纣王暴虐无道,箕子、微子、比干三位仁人劝谏,人家不听,比干一颗赤心被剖出来,纣王要看看仁人之
心是否真的七窍玲珑。然后,微子出逃,箕子披发佯狂,装了疯,又被抓回来囚禁为奴。
公元前1046年,牧野一战,纣王登台自焚,天命归于周。箕子被征服者解放——解而放之。两年后,公元前1044年,另据《竹书纪年》记载,他确实前往陕西朝见武王,途
中想必经过已成废墟的安阳故都。
而在陕西,箕子的朝觐成为王朝盛事。作为地位最为尊崇的前朝遗老,箕子的顺服大有利于抚驭商民;更重要的是,箕子就是殷商文化的“道成肉身”——极少数王族和贵
族组成的巫祝集团垄断着人神之间的通道,箕子是大巫,祭祀、占卜、文字、乐舞,皆封藏在大巫们七窍玲珑的心里,由此,他们控制着文化与真理,具有无可争议的权威
——纣王与“三仁”的冲突,或许也是王权与巫权的斗争。现在,箕子朝周,这是周王朝的又一次胜利,伟大的武王将为华夏文明开出新天新地,此时,他等待着殷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