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吴玄的长篇《陌生人》是一部哲学小说。小说的叙事结构事关一个置身价值碎片化、倾向虚无的时代的无根灵肉,寻求安顿之所的旅程。在这个无果的旅程中,人生虚妄,爱情只是一味灵药,故乡也化作一种遥望。当所有的希望终证其为幻想,一个人的自弃,便就成了必然。《陌生人》写分裂时代中瓦裂的个体,写鱼不畏网畏鹈鹕。在这样一个分散的非集体时代,是否将自己摆在主流价值的范畴其实无关紧要——实际上,人们都在寻求一个归所,不断认同,不断依附,不断丢弃;翘首想望那永恒的居所,内心则因不得其途而焦虑不安。
如果说小说故事的展开过程充满了隔膜、错位、龃龉、荒谬和无情无义,罕有积极元素的话,那么,其唤起的反思和批判,却可说是充分积极的。语言冷粹,遍布反讽而又深藏不露。值得一提的还有其上帝寓言式的手法,枳向来巢,空穴来风,它以不着痕迹的心理意识流动,峋奇巧妙地编排了这场人间戏剧。
盖因这部浸淫着浓郁后现代寓言色彩的《陌生人》里,每一个独立的故事都有其自圆其说的、清晰而严谨的心理建构,草蛇灰线拂照相因,使人物水到渠成的多舛命运能够穿透其纷乱的表象,映照出世俗底下深藏暗涌的人性根基。一种极度理性近乎冷漠的口吻渗透全篇文本,以陌生化的文本加深陌生化的时代与人,暗合了作家对于后现代社会生命意义、生命价值失落的观察与反思。
自我比世界更荒谬——一段充满后现代寓言色彩的故事人生
自序:自我比世界更荒谬
刚写完《陌生人》的第二天,我去了趟书店,我看见一本叫《空虚时代》的书,还有个副标题:论当代个人主义。作者是法国的吉尔·利波维茨基,这个人我没听说过,但我莫名其妙地觉着《空虚时代》跟我有关,我把它买了回来。
我躺在床上读了两天,老实说,我有点兴奋,我觉着《空虚时代》简直就是在分析何开来。利波维茨基的意思是,这个时代,是那喀索斯时代,上帝死了之后,大家都很高兴,都不在乎;这个时代的人大抵是这样的,自恋、空虚、冷漠,身体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诱惑和幽默是没完没了的,虚无是无始也无终的,但这并不是末世,在虚无的远景里浮现的并非是自动毁灭,也不是彻底绝望,而是一种越来越流行的大众病理学,抑郁、腻烦、颓废等等。每个人都是那喀索斯,都在寻找着自我,“我”成了所有关注和阐释的目标,可是,“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对“我”越是关注,“我”就越发地不确定,并有越来越多的疑问;渐渐地,“我”开始模糊、漂移、游离、分裂、崩溃,“我”终于遭到了我的清算,我成了“我”的陌生人。
在利波维茨基看来,这是正在进行着的一场革命,个人主义的二次革命,他称之为个性化进程。这个进程,总的来说并不坏,用自恋替代反叛,用诱惑替代禁锢,用幽默替代意识形态,使西方的民主社会更加稳定,至少不会导致人的奴化和异化,那么人间地狱也就不那么容易出现。
也许,利波维茨基是对的,但我又并不太关心个性化进程,我知道这个进程,好也罢不好也罢,跟我暂时还没关系,我关心的是“陌生人”的状态。
我写的这个“陌生人”——何开来,可能很容易让人想起俄国的“多余人”和加缪的“局外人”。是的,是有点像,但陌生人并不就是多余人,也不是局外人。多余人是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人物,是社会人物,多余人面对的是社会,他们和社会是—种对峙的关系,多余人是有理想的,内心是愤怒的;局外人是二十世纪存在主义的人物,是哲学人物,局外人面对的是世界,而世界是荒谬的,局外人是绝望的,内心是冷漠的;陌生人,也是冷漠绝望的,开始可能就是多余人,然后是局外人,这个社会确实是不能容忍的,这个世界确实是荒谬的,不过,如果仅仅到此为止,还不算是陌生人,陌生人是对自我感到陌生的那种人。多余人和局外人,对自我或许还不陌生,那个叫“自我”的东西还是存在的,并且是确定的、清晰的、真实的,可以跟世界抗衡的。他们恰恰是自我意识强大的那类人,在人的主体性建构进程中,他们是完备的、先知先觉的,只是他们将自我从社会和世界中分离了出来,像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陌生人面对的是自我,可是,自我其实是最不可面对的,神就曾经告诫,不可使他认识自己。对陌生人来说,荒谬的不仅是世界,还有自我,甚至自我比这个世界更荒谬。
所以,何开来不是加缪的默尔索,也不是莱蒙托夫的毕巧林,他是后现代社会自我崩溃后的一个碎片。他的心理进程是这样的:先是对故乡的陌生感,然后是对女人的陌生感,最后是对自我的陌生感。何开来对故乡,或者换个词,比如对国家、民族、历史、社会、时代感到陌生,这是肯定的,这于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进入九十年代的那一代人,是不用证明的。这个时期的何开来,应该是有点像沙皇时代的多余人,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但他还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他在寻找故乡,他所谓的故乡,就是某个女人,他意外地对李少白一见钟情。但是,到后来,爱情他也不相信了。也许我可以这样解释,这是个欲望的时代,本没有爱情的。不过,何开来对性也是拒绝的,他就像某些女性主义者,好像意识到了性是上帝的一场阴谋,性使男人和女人都成了半成品,如果拒绝做爱,而改为手淫,让性成为孤独的性,那么问题就解决了。因此,手淫对他很重要,使他摆脱了半成品的命运,何开来算是真正成为一个人了。他找有钱又没有性诱惑力的杜圆圆结婚是对的,当妹妹何燕来挖苦他,他说,不懂了吧,凭你那两下子,也敢来挖苦我?你以为找个年轻的漂亮的才合适,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譬如,我和李少白看上去是合适的,可实际上我们是陌生的,所谓爱情,只是一种虚构,一个乌托邦。而杜圆圆,看上去是不合适的,我们的关系好像很庸俗,甚至恶俗,但我却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不用再去虚构一种爱情,连虚构的念头也不用,这样多好。我们活着,说到底无非也就是一个屁,放了就完了,这样多轻松啊。你以为不合适,不就是因为她胖,体积庞大,但她的体积一点也不影响我,我觉得这样很好,她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干扰,起码不会干扰我的内部生活,跟她待在一起,我才感到了什么叫了无挂碍。我是空的、无的,似乎是不存在的。难道这不是一种境界?
到了这个境地,何开来是卸下了所有的社会角色,儿子、兄弟、朋友、情人、丈夫、职员,几乎都不是了,他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裸体的自我。这个自我,丧失了参照,很可能沦为一面空虚的镜子,自我的陌生感于是就来了。这个时候,作为人,或许很需要信仰吧,譬如遁入空门,可是何开来没有。没有信仰,却要独自穿越虚无,恐怕是不容易的,所以,他懒得活了,他需要死亡。他准备在新千年到来之际跳楼自杀。他还是自恋的,他要好好修饰一下,才去赴死。他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地刮了胡子,又在脸上抹了些润肤霜,他觉着他就像殡仪馆的化妆师,在给谁的尸体化妆。然后,他看着镜中的那个人,毫无表情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但是,我祝贺你,现在,你可以死了。
可是,死就容易吗?也不容易,一个自恋的人不会真的把自己杀死,何开来虽然需要死亡,但死亡不需要他,他还是得活着。
这种人,不只西方有,东方也有,或许地狱里也有。虽然他们不会改变什么,但我还是关心,就我的经验,地狱里也不全是奴化的和异化的人,也有陌生人。陌生人对地狱同样没有感觉,陌生人活在自己的地狱里,“我”即是我的地狱。
这就是我在《陌生人》里面想要说的。
吴玄,男,一九六六年生,浙江省温州市人。中篇小说诸如《玄白》、《西地》、《发廊》、《谁的身体》、《同居》等,在文坛均有广泛影响。现居杭州,为文学杂志《西湖》执行主编。
自序:自我比世界更荒谬陌生人
第一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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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像我一样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