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
武汉,我们的生死之交
——答《文艺报》《中国新闻周刊》《楚天都市报》《南方周末》记者问
问:你在武汉“封城”第三天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武汉是一个遍地英雄的城市,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城市!从疫情一开始,你是否一直充满着信心?从你在各个渠道的表达来看,似乎没有低落过。事实上是这样的吗?你是否也有犹疑、情绪的低落?
答:说实话,接受采访那天,自己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穿过,心里非常不安!在约定地点见到两位记者时,更有一种魔幻之感,有一瞬间迟疑要不要上前相认。可是,怕有什么用?就像小时候,被什么弄疼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大人们就在一旁说,哭有什么用,难道哭的声音大就不疼了吗?那种说自己情绪没有低落过的人是在硬充好汉,肯定不是心里话。只要身在武汉,遭遇情绪上的大起大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一向睡眠很好,“封城”期间却经常失眠。平常总想着减体重但总也减不下来,“封城”期间,没办法挑肥拣瘦,管他是不是高脂肪与高热量,能吃也有吃的就不错了,到头来体重反而掉了三公斤。“封城”之前,自己就患眼疾,“封城”后没法医治变得日益严重,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人都是血肉做的,别人有的情绪我也有。比较起来我或许只略多一些自律和自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家里我是爷爷,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是男人,这是生就了的,更是一个人从小到大所能领会的教养。中国的男孩是崇拜关羽、杨家将长大的,是敬礼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黄继光、邱少云和江姐长大的,是读着岳飞的《满江红》和王翰的《凉州词》长大的,也是在心里怀着一曲《松花江上》长大的。所以,每每大难临头,都说中国不会亡,正是因为中国人有着这种千金难买的宝贵传承。
至于信心,也不是什么充满与充不满,人生本当如此。前些时,央视一个摄制组到我年轻时曾经待了十年的工厂采访,得知我在车间当车工时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感到很惊讶。当年工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是评给坐办公室的人,只有在一线超额完成生产定额、出全勤、不出丁点产品事故和安全事故的工人才有资格获评先进生产者。他们先前采访过一些当过工人的文化人,多半是勉从虎穴暂栖身,称得上是好工人、合格工人的极少。我理解的信心,无非是真诚面对眼前的生活,尊重努力劳作的自己与他人,不浮肿,不虚脱,为自己能够完成当天必须完成的工作而开心。我生性好孤单,武汉“封城”后,仍有那么多人主动问候支援。有时候,深受感动也是一种信心。
问:我看到你当时的朋友圈里说,你的家人也有在抗“疫”前线的,能说说他(她)的故事吗?
答:武汉历史上历经多次劫难都挺了过来。但从出人、出力、出物来讲,从来没有像这样,无论你是什么角色,处在何种位置,每一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同从未见过的病毒、从未有过的疫情抗争。在肆意攻击的病毒面前,每一个人都是黄继光,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胸膛去堵住病毒的枪眼。面对新冠肺炎,不需要敢死队式的冲锋,但绝对人人都是上甘岭一样的死守。
一千多万武汉人,留守家中,用生命的每一个细胞进行拼搏!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没必要多唠叨。千家万户全都在一线抗“疫”,大家情况都差不多,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值得一说。一是孩子在新闻单位上班,轮休时就在小区当志愿者。有一次孩子生气了,因为有人在自媒体上说,志愿者都是假的,孩子便回了一句,今天我们几个女的卸了整整一车白菜,就因为没有送到你家门口,你就当没看见吗?另一件事,刚好相反,夫人当志愿者,送青菜和鱼去一户残疾人家,男主人伤残很严重,平时都不起床,这一次却非要让家人搀扶着,走到他们面前,深深地鞠一躬。有一阵,当说志愿者都是假的时,朋友圈里的激愤像是火山爆发。当说残疾人如何体恤志愿者时,同样的圈子里却安静得如同万米海沟。我一看人都变成这样了,就不想再玩这种东西了。我家有六口人,是本社区人数最多的家庭之一,从头到尾没有收到任何抗“疫”物资。但我们还是非常感激全国人民对武汉的支援。十月十日去青岛中国海洋大学,与一众学界人士正式见面时,我只开口说一句,感谢山东人民对我家乡黄冈的支援,就泪流满面说不下去。疫情期间,自己因为眼疾当不了志愿者,但也做了些事情。武汉降为低风险地区后,有新冠肺炎患者家人给我送来锦旗和感谢信,我借故没有见面,就放在省文联办公室里,至今也不好意思打开看。有人建议送给抗“疫”博物馆,我也不想那样做,那会更加不好意思。人做一些分外之事,多半是为了求得心安。那时候,晓得有这么一个家庭,五口人中,一人因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另有三人已经确诊,剩下一个小孩也还在发烧,就试着帮一帮,没想到帮成了。做这种事,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激励。
问:武汉“封城”期间,你家人是都和你住在一起吗?你疫情期间的家庭生活是怎样的?如何处理好在家工作的作息、心态问题?
答:“家大口阔”这个词,近三十年来已没有人使用了。武汉“封城”期间,我们家差不多就是家大口阔。一家三代,共六口人,第一次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这么久。特别是头三个星期,方方面面都没做好准备,日常起居的不适应,生活物资相较缺少,心理状态的不到位,这么多人在一起,有时候几个小时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该吃饭了,连喊几声也没人答应。那样的沉默让人深感不安。“封城”前几天,因为眼疾,几乎天天都在跑医院。“封城”之后,因为蔬菜紧缺,将冰箱里的烂菜叶清理一番,剩下来的炒熟吃了,弄成食物中毒。一开始不明原因,那种状态极像是中了新冠病毒的招,有十几个小时,人几乎要崩溃了。好在身边有一个八岁的小宝贝,总有机会将家里弄得像是开心乐园。加上家里人人都有活要干,有主持网站工作的,有替国外一所大学翻译急需资料的,有冒着疫情天天到单位上班的,还有上大学网课和小学网课的。正月十五以后,大家各忙各的,才真正缓过劲来。生活上,基本上与大家相同,沾准备过年的光,主食与肉食都不缺,缺的是新鲜蔬菜,还缺消毒用的酒精。“封城令”下达当天,好不容易在一家小超市抢到两小瓶一百毫升装的医用酒精,赶上一个女孩也想要,就分了一瓶给她。这一百毫升酒精成了“封城”初期我们家抵御新冠病毒的唯一武器。正月初九那天,在新闻单位工作的孩子出门上班时,我们让孩子将用剩下的酒精带上,孩子坚决不肯,说家里这么多人,就这么点酒精,自己上班后可能有办法。孩子空着手拉开一道门缝离家而去,让我们揪心不已,直到孩子来电话,说办公室里有消毒酒精,才放下心来。
问:你的勤奋历来都是文学界的榜样,近年来,从《蟠虺》《上上长江》,到《黄冈秘卷》《刘醒龙文学回忆录》,你几乎每年都有新作问世,武汉“封城”期间,你有文学创作活动吗?在疫情之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最近有写作计划吗?
答:武汉“封城”后,开始时零散写了点文字,有访谈,有随笔。也写过一首歌词《如果来日方长》,被谱成曲后,反响还不错,自己索性将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重新构思写成一部十八万字的长篇散文,篇名也叫《如果来日方长》。从老母亲在疫情高峰时患重病起,到二叔因为疫情次生灾害病故,尽可能从细微处入手,表现“封城”之下一个武汉家庭,男女老少,力所能及,所思所想的生活情愫,以细流通江海的襟怀。疫情过后,我最想做的事当然是先治好眼疾,目前为止,做了两次手术,扎了几十回针灸,服了一百多服中药,虽然眼科专家表示,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治愈概率,自己还是挺乐观的。我也不允许自己不乐观,因为一直想动手的“青铜三部曲”之二正等着我去写。
问:我知道,你作为一个写作者,在疫情期间也没有停止写作,更没有停止思考,写了些什么? 你也曾在采访中感叹过在像疫情这样的重大灾难中文学的“苍白无力”,这种感觉现在还强烈吗?你思考最多的有哪些?
答:我承认自己是有过这样的情绪。“封城”的第三天,是大年初一,女儿一整天不说话,只顾拿着手机看各种各样的消息,不时地背着我们躲到一旁流眼泪,最痛苦的时候,还在妈妈怀里埋头痛哭,问起原因,她只说了两个字:武汉!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毕生为之珍惜的文学,是那么苍白无力,甚至还不如女儿那滚烫的眼泪!
现在,我还是觉得,“封城”之初,那些铺天盖地的文字,只是各种各样不同的文学元素,并不是文学本身。疫情暴发之初,病毒是什么性质的,病毒在流变过程中如何置人死地,病毒的破坏性该如何战而胜之,如此万众关切的问题,与我们所熟悉的文学毫不相干。那些不得不动手写下的相关文字,只有一次次对支援武汉的人们表示感激的句子,过后读来似乎还留得住。
一九九○年代我就曾说过,文学不是直接站在潮头上弄潮,而是从潮头上退后半个身位,不与即时报道的新闻争宠,用更加厚重的观察,更有体系的体验,重建这股大潮的艺术形象。前两年,在一个国际文学交流活动上,莫言谈了一个观点,什么都可以快,唯独文学应当慢下来。那个活动是由我来做会议结论,我强调了莫言的这话,却被媒体说成是我说的。不管怎样,之前与之后,我们的理解是一致的。
“封城”之下的文学,找不到先贤留下来的现成经验,更不知能给后人提供哪些风范。在长篇散文《如果来日方长》中,我虽然写了几位在火线上“自我提拔”以卑微的身份担起巨大职责的医护朋友,但我依然觉得,这不过是身陷火线的我们,用相对一手的文学元素,给未来的某个文学天才做些预备。所以,我尽可能完整地写出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比如,我熟悉的一位护士长,五十五天没有与幼小的孩子见上一面,每天在电话里互诉相思。好不容易从隔离病区出来,走到家门口,孩子却躲在门后,用发自内心的声音,奶声奶气地不要妈妈进屋,说妈妈身上有病毒。母亲也不让她进家门,隔着老远递上几样她最爱的美食,她就在门外的楼梯间里蹲着吃完后,转身重回医院。这样的人性该怎么审美,这样的亲情该如何抒发?不要说一部《鼠疫》,就是再用十部《鼠疫》也说不透武汉“封城”的平常与特殊。
有一句话说,没有人能熄灭满天星光。文学做不到朗月,也做不到骄阳时,能做到星光满天也好。宁可眼下像星光般苍白无力,也绝对不要乱放邪火。不要用蛮力,用力过猛,太粗鲁了,过犹不及就不是文学。
问:随着疫情的发生、发展、控制,武汉人的内心、对事物的评判,也是不断发生变化的。你怎么看待这种心理变化?经过疫情之后,你对文学的认识是否有改变呢?
答:人世与人生,其实一直都在变化之中,只不过疫情将这种变化放大了,让人人都能清楚看出过去与现在的不同。有一种变化叫进化,如果将进化也称之为变化,理解起来肯定更加透彻。还有一种变化叫退化或者固化。说起来,连新冠病毒都在不断用变化来进化自身。人类中的个体,孰优孰劣,标准就在于是进化、退化还是固化了。人的智慧是病毒比不了的,怕只怕有人将愚蠢当成智慧,所犯下的蠢事,连病毒都会笑掉大牙。
俄罗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临终时留下遗言,要自己的后人宁肯回老家种地打鱼,也不要再搞什么文学。阿斯塔菲耶夫当时说这话,是对从苏联崩溃成俄罗斯后,在其有生之年还在继续崩溃的现状痛心疾首。武汉战“疫”,国家在,政府在,人民在,文学也在,文学中的自己也在,不用像阿斯塔菲耶夫那样,只有回老家种地打鱼,才能安身立命。对于新冠状病毒我所知甚少,对于新冠肺炎的治疗我也知道得不多。高攀说来,前者比不上钟南山和陈薇,后者比不上张伯礼和张继先。实际上,在家里每每谈及这些带有专业性的话题,六口人中,我所了解、所能认知的,排名倒数第二,只超过八岁的小孙女。想由医学专业精进是不可能的,如果必须有所改变,我只想说,经此一疫,世人更应当明白,文学不是以作家身份进行创作,必须是以人的身份进行再造。文学不是作家手中的专用工具,必须是人的灵魂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