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到这世纪(代序)
一永不下架
我要我的书永不下架!
这句话真是豪气干云,谁说的?是我尊敬的亦师亦友的某长者说的。
她正想要写回忆录,某出版社找她,她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我的书永不下架。
出版社答应了她,书写了五年,终于付梓,反应是既叫好又叫座,朋友都为这事极为振奋,仿佛出版事业也从此又可重振旗鼓的样子。
当然,主要是因为那书写得浃髓沦肌,令阅者顽廉懦立。
二我猜,我大概是一个……
我问我自己,有勇气提出这么勇敢的要求吗?
回头自检,我猜我大概是一个彳彳亍亍趑趑趄趄的人吧!别人看我走了很长的路,其实那些路程很可能都是半步半步磨磨蹭蹭走出来的。
除了在宗教信仰的世界里,我其实不敢去碰永远这个词。
有点像罗大佑年轻时候所写的一首悲伤的情歌,他在女孩向他保证永远爱他的时候居然唱道:
姑娘,爱情这东西我明白,
但,永远是什么?
如果人世间难以划出永远的定义,我又如何能要求出版单位让我的书永不下架呢?
三香风细细
如果人生能选择,我倒很希望像那位性格明快的前辈,能大剌剌地说一句:
我要我的书永不下架!
但性格是勉强不来的,我也好像只敢小声说:
我愿我的书是南方吹来的薰息,香风细细,时不时地会被记起即使是不吹的时候。
四补过
这书,是一九八八年出的,现在又来改版重出,算来是二十一年之后的事,上一次竟是上世纪啊!这一次,已是二十一世纪,真是悠悠此身啊!但,这毕竟还不算永不下架。
排稿送来,我在不断检校错字之际,发现一条资料引错了,就这样一错二十年,现在能及时发现,羞愧中不免觉得万幸。假如二〇〇五年那场大病夺去了我的性命,这些错就来不及改正了。
这个错印在一三〇页,原版把诗人的名字误为西行,其实是明惠。
能补过虽然只是两个字的事也让人觉得好得不得了。活着,可以改正错误。这真是一条活下去的好理由。
书上有些小地方也做了修正,例如一九八八年版中的女友二字其实多半是指慕蓉,但因她是负盛名的人,我不太想落入前人夸言我的朋友胡适之之讥,所以就略言过去。她写到我时,也是如此,我常常像女间谍似的被安排了某个英文字母为代号。
但相交三十年,今年我们好像忽然想通了,电话里很快达成新共识,我们既是互信互爱互敬互重的挚友,何不把我们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写出来!这既不是抬举对方,也不是抬举自己,风清月白处,有什么不可昭告的。
五不盗而有的火苗
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是个倒霉的创作者,他奉天帝之命去造人,然后,他又深为自己的作品而焦虑。唉,这种自己手制的叫人的生物是多么软弱无用啊!载重不及蚂蚁,奔跑不及老鼠,嗅觉甚至不如猪狗。
他觉得该为自己的作品(人类)负责,于是便计划去天上盗火来给人类使用。当然,他因此受了重罚,那是后话。我很能体会普罗米修斯没把作品完成为极好的心情,所以就也很想去抓点什么来弥补。我的弥补之计都在封面上,此书封面上其实暗藏了四个贵人,个是设计者曾尧生,此人爱书且充满创意。第二是台静农老师,他虽已走了十几年,但他留下的书法真是冠绝今古,我集了他的流和丽两个字(也谢谢台益公兄允许我使用这珍贵的遗产),自觉使这本书如发髻上插了金步摇的古代小女孩,隐约之间竟平添了成熟高贵的韵味。
我当然还需要照片,需要和河有关的照片,我忽然有了两张,其中一张是席慕蓉照的,另一张是她的蒙古朋友护和照的,慕蓉照的那张是克鲁伦河,护和照的那张被尧生选为封面。接着,由于舍不下慕蓉那张克鲁伦河的岸草,尧生竟安排了双封面,于是书前是雁飞于天,书后是水草丰美。而我的作品夹在这两河流域之间理应可以成为青翠的洲渚了。然而,还不止,因为……
我一直想要一张摄影,一张大河的摄影,从高处俯瞰,它看来要像大地的血管又像曲折敏锐的神经。慕蓉刚好在蒙古高原的上空照到了,她本来不肯给我,说是隔着机窗,照得模糊不清,曾尧生却说不妨事,不料,经他一整理,事后发现真是澄净美绝,清晰这件事反而变成不必要的啰唆了。附带说明的是图中细线不是刮痕,是山路。当然,如果你要说,路,是山的刮痕也可以。
尧生竟想了办法再加一张,让这本书变成三封面,我不免为之目瞪口呆。
有上述四者的创意来加持,使这本书像有了火苗的人类,气焰骤然强了起来。而且更好的是,这些火苗都是正正当当拿来的,不是盗的。
此外,当然也要谢谢尔雅出版社,因为,是他们多年认真经营,提供了牢固的书架,并且让我稳稳地陈列在那里,从上世纪到这世纪。至于尔雅的负责人隐地则是五十年前就认识的朋友,他经理过我的本书《地毯的那一端》(这句话,如今成了海峡两岸对婚礼二字的代名词),我至今尚能不辜负隐地当年的青睐和期许,也颇堪自我告慰,我想我们应该互相重拍一记肩膀,并且说:
辛苦了!好朋友。
至于我的书能永不下架吗?我仍然不敢说,如果上苍厚我,我只要求他容许我:
让我的国家永不下架,
让我的民族永不下架,
让我的深爱的中文永不下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