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美好的旅行
我父亲生于1936年、母亲生于1938年,一生都生活在郑坊盆地。2017年,我母亲虚岁八十,苍老得走不动路,我便告诫自己:没有特殊事情,我必须双休日回郑坊,陪伴老人,以免给自己留下遗憾。
星期五下午回郑坊、星期一上午回市区,是我往返的时间线。
每次回去,除了替老人做少量体力活之外,我其实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我利用每年在郑坊生活的百余天时间,徒步考察了盆地,历时三年余这片贫穷、平凡的土地,在自然伦理的意义上,它有哪些变迁?它的生命价值和美学价值如何被大自然塑造出来?在关键的时间节点(如立春、立秋、霜降),动植物的生命现象出现了哪些变化?动物的生命状态怎么样?生活的废墟是怎样衍变成荒野的?我需要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郑坊盆地距上饶市四十公里,坐落于灵山北部山脚之下,处于信江主要支流之一的饶北河上游,面积约二十平方公里,是上饶市北部的盆地。我考察的范围是:枫林村全部辖地,及洲村、钱墩部分辖地。
只要在郑坊,我在野外的时间,每天在五小时以上。无论是暴雨、大雪,还是烈日炎炎,我都要走向原野。荒丘、山谷、野生树林、野塘、荒田,我走了无数次。饶北河上游的河滩,我至少走了三百次以上。辛弃疾写带湖:带湖吾甚爱,一日走千回。我走不了一日千回,但有时一日走三回。
有一些偏僻的地方,我每个月会去走,因为观察大自然的动态性和连续性,需要足够的时间,才可以完整记录。也有些特殊的观察(比如鸟孵卵育雏),需要两个月以上时间的连续观察,才能观察到生命诞生的完整性。
今年(庚子年)春,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我在郑坊生活了三个月。我又反反复复在盆地闲走。像一个在大地漫游的人,穿行在野草与流水之间,裤脚沾着露水,袖口荡着冷风。每次走向野外,我都感到新奇,心里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大自然日日常新又保留着逝去时间的痕迹。大自然的魅力,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够领略。它的魅力在于:在大自然的色彩、声音、气息、形象中,可以找到人类共同的承受、灵犀、愉悦、期待、自由、沉静,从而让我们的内心衍生出怜惜、悲悯、同情、平等、信任、赞美、洁爱等高贵的情愫。我认为,这些情愫,就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基石。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暴发之后,我观察到,自然文学作品(以散文为主要表现形式)在纸质媒体、自媒体上,形成了一股初涌的浪潮,但阅读后,我又很失落。我读到的绝大多数作品,大致可分为两类:引经据典地叙述某一种动物或植物的文化意义;以生活经验或情感经验或行旅经验,切片式叙述某一个地域、某一种动物或植物的状态(生存状态或与人的情感状态)。
窃以为,自然文学是多样化的,各种写法并存,但我总觉得把这些作品归类为自然文学,感到很别扭,归类为方物志更适合。当然,怎么归类并不重要,由此引发的疑问可能更值得探讨,即自然文学的核心是什么?自然文学的价值是什么?因为,对自然文学的文本没有深入的认识,我们就会迷途,我们的美学价值观会崩塌。
纵观世界自然文学经典著作,窃以为,自然文学的核心是:人在大自然的现场,个体与自然的互动,人的生命与万物生命的彼此呼应和互融;体现自然的丰富性和生命的完整性;及时感受到生态危机,并为此发出警示;等等。自然文学的价值是:旨在给大众自然启蒙、再度认识自然、确认万物的尊严、塑造万物的生命价值、呈现自然天籁之美、梳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构建人与自然的伦理、叠高自然文明,并借此引导我们的生命走向。
自然不仅仅是一个具象的、客观的、可叙事的空间环境概念,我们对自然的认知越深切,表达的主题也越丰富,我们进而会发现,自然更是一种与人休戚相关的高级文明。
自然文学写作者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具有艺术审美的文字书写能力,储备了较为丰富的博物学知识,有长期的野外观察、调查和体验。三者兼而有之的写作者,其实非常少,因此高品质的自然文学作品极其稀缺。当下的写作者,大多(我也是属于其中之一)缺乏长期的野外观察,作品大多出自城市高楼的书房,有丰富饱满的概念,却缺乏描写自然现场的感人细节。只有在自然现场,才能接收到自然的动人心魄之处(《文学报》编辑张滢莹语)。书写者才有可能写出情感丰沛的感人细节。因为,自然文学是一种剔除了概念化的写作,文本的本身具有了自然的属性:自在性,即自行自远或自行自止。这种属性,与野外考察的踪迹,十分相似。我们读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约翰·巴勒斯的《醒来的森林》《鸟与诗人》、约翰·缪尔的《加州的群山》、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大自然的日历》《鸟儿不惊的地方》、蕾切尔·卡森的《寂静的春天》、西格德·F.奥尔森的《低吟的荒野》、安妮·迪拉德的《听客溪的朝圣》等经典著作,以及我国当代自然文学作家胡冬林的《山猫河谷》《狐狸的微笑》、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徐刚的《伐木者,醒来》等影响广泛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高品质的自然文学作品,既是个人心灵史,也是个人踪迹史。他们的心灵,与自然与时代互通。
《风过溪野》是我对自然文学的再一次写作实践,因个人学养不足,有粗陋之处,敬请方家包涵并批评,为我以后的自然文学写作提供更广阔的视野和深度。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我深知其中之艰辛,要写出有样子的自然文学作品,是多么难,耗时(野外观察时间远远多于写作时间)耗力(聚精会神对待文字),又不得不三天两头磨洋工(思考自然的丰富性)。正因其难,所以我不得不加倍努力。
我秉承探寻素美世界,发现生命价值,讲述时间对大自然的深情演绎的理念,写作这本书。以诗性、质朴、简约的笔致深入仁慈、祥和、宁静、野趣的自然世界,展示自然的美丽画卷和生命的细微踪迹。我像个养蜂人,追寻着季节的足迹,胸膛和大地一样赤裸,歌喉和河流一样喑哑。
每一次在溪野漫步,我都情致盎然。这是美好的旅行,简单而朴素。我在山川溪流之间,听风吟月,深切感受大自然的壮丽风采。这个时候,人回到自然的状态,与草木虫鸟同呼吸,清空物质的欲望,心灵充盈丰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