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仁慈江湖乱弹
朱又可
张玞女士编辑了《骆一禾情书》,她转来几篇相关的文章,我从几位名家之外,唯独挑出来一个名字陌生的樊国宾的《一场爱情考古发现》。
张玞约略地说樊国宾是山西人,从事艺术出版,但从那时起我就惦念着这一位在写作圈外颇有实力的隐者。
于是约他在《南方周末》开起了专栏,专栏名他想了一大堆,我从中选了仁慈江湖。这四个字,庄重内敛,又有不露声色的对立的张力,仁慈与江湖,风马牛不相及,一个是李白式的十步杀一人,一个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后来,樊国宾才告诉我,仁慈江湖,是他的导师丁帆教授极少示人的一枚闲章。从江湖里面发现仁慈,或将仁慈注入江湖,这可不得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别开生面,人生大义存焉,一下子将某种久远失衡的价值,平衡过来了。
国宾其实就是这么一个人,半是庙堂半是江湖。
他从山西到沈阳,再从南京到北京,一路秉承的读书理想乃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他从未自我框限过专业或职业,而是以君子深造自得为准则,笃定践行知行合一的士的修为。
在东北,他结识了夜班编辑、摇滚青年和里尔克译者陈宁。相识的场面很有戏剧性,崔健演唱会人山人海,陈宁像费里尼的电影《阿玛柯德》里的叔叔在橡树上怒吼我要女人那样,也从一棵树上吼道:老蓝老黄老绿!从此之后,那些在沈阳街头的夜晚,在国宾的回忆里,有说不出的粗粝的青春的魅力,而随着陈宁的英年早逝,他自己的青春期也结束了。
他又从江湖回归庙堂,告别胡天胡地风流,考入了南京大学丁帆教授门下读博士。北大与南大的旨趣有所不同,如果说学府也是小江湖的话,那么这一江湖转会,让他进入了学术的新天地。
博士毕业的时候,他令人惊讶地决定离开学术道路而投身出版业。对于他的选择,丁帆教授不无惋惜,倒并不是担心徒弟会挨饿。可见,这师徒对于庙堂和江湖的分野之类,看法并不拘泥。
国宾跳进的出版业,原来是一个他自嘲的火坑。他现在同时肩负两家国字号文艺机构的管理重任,那又是不同的江湖,各种忙碌自不待言。拿他自己的话说,告别学术的二十年来,在世上磨炼,数度与流氓土匪蛇鼠小业主惨烈过招,不知荒芜了多少学术个性。心中难以释然的,是不曾改掉那些胶柱鼓瑟散漫放旷的毛病。
他的随身文件包里总是放着书,好整以暇,看上几页。酒后夜半回到家里,若有所思,则写下来,有时发到朋友圈。这些不急于出手的抽屉里的文章,有一种民间的色彩和况味。对于他这个文学博士来说,思接千载是吾家事,又勾兑了江湖,文字就有了力道,也就与同时代的文风拉开了审美的距离。
发在《读库》头条的长篇随笔《从北大到南大》,是少数几篇公开发表的文章之一。写这篇文章,他查阅了十年求学时期的日记,一笔一画不敢轻信记忆,那正是他承继下来的翔实谨严的学风的表现。
《师父》这篇,他倾注深情地写了颇有林下风、倡导与血腥江湖对立的仁慈江湖的导师丁帆先生。国宾说,丁帆教授现在称他吾徒,亦吾友吾弟也,甚或吾当以弟子为师也。他感谢北大和南大这十年读书给予他的两样重要的东西:一是人能笃实,自有辉光的道理;一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基于个人尊严的精神自由。特别是后者自由在中国古文中的意思是由于自己不由于外力,夭寿不贰,此刻自在。
国宾的文字里能读出骨来,骨鲠在喉的骨,这能看出他从师读书所建构的知识道统的源泉来。这种骨鲠,是古道热肠的夫子自道,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迂阔,以及刻舟求剑的执拗。这种大言炎炎,散发出知识的辉光;这种知识美学,见证知识就是力量,可是知识不等于就是美学,它们不过碰巧地在他身上融合起来了。它们在他手里简直是野性的,狼奔豕突的,不是一种装饰,而是一种性格。
《大江 大河 大酒》,哎呀,国宾是善饮者,每到大江大河大湖大海边,辄邀一二同好,浮几大白,似乎要把大江大河点化成佳酿,鲸吞虹吸了去,一樽还酹江月。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一直不太明白,建功立业的圣贤们寂寂无名,而无事豪饮者却流芳百世,凭什么?可是转而一想,也对呀,饮者乃具有豪赌风范的舍弃者,遗世而独立,才为世所重,历代不汲汲于功名的放诞任侠之士,倒是颇合于反者道之动的绝圣弃智的真义。
喝酒之外,国宾兄还打过架,有一次在京城某饭局上,他将一个艺术家一脚踢飞起来,这种名士之风,令人不禁莞尔。
关于为什么会形成他的这种知识美学的风格,我想还有一个源头:国宾在大学时期也是一位校园诗社的活跃分子,所以,他的文学或学术之路是开始于诗的。诗到语言为止。也就是说,所有写作者都到语言为止,不然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写那些劳什子有什么意思呢?
在一个语言比行为过剩的时代,在一个以取消人文气质为大趋势的世界里,在一个物质化的、财富拜物教的时代,知识显得特别没有力量,写作又何为?
我想,在一个比的语境里,写作就是没有意义的、可怜的、无足观的。可是,假如你不去比,而是为了自我拯救,进入精神甚至精神胜利的世界,进入外人难以理解的自我搏斗的场域,那么,写作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别人眼中岁月静好,可是在像鲁迅那样精神界的斗士那里,却总有与不可见的恶作战的紧迫感,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关于这一点,保罗在《罗马书》中也证实了人的自我纠缠太厉害:我愿意为善的时候,总有邪恶依附着我。看,在朗朗白日下,与思想上的豺狼搏斗却具有危险性。
中国古人有所提醒,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 。软弱如我们,都可能是病人。所以,这种精神上的行,往往颇有阻力,有时候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因此,写作作为一种存在方式,我写作故我存在,你说它脆弱也好,你说它坚强也好,不停地写作,不停行所学所信之道,就如西西弗斯不停地滚石上山。关于这种情形,里尔克告诉后来者: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国宾在丁帆导师之外,还推崇顾随。顾随却是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身如入定僧,心似随风草。我想,随风草似的心,这才是人的普遍真相或窘相,而说出人的软弱不堪的真相是需要大勇气的。
仁慈构成一个江湖,它就具有一种力量。作为软弱的写作,瞥见自我的虚无和荒诞景况的思考或写作,不用说就是一种大解放的力量。
在一个像国宾这样的做事者那里,他自然知道,言之有物,要言不烦,少少许胜多多许。
转了一大圈,国宾以江湖的方式回到了学术,回到了仁慈的江湖。
至于他自己算不算仁慈,我也不知道。这是套用孔子回答季康子关于冉求和子路是否仁的问题:他老先生只知道两人治理千室之邑、千乘之国还行,仁则吾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