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 序
为什么要读 荒 田小品
巫小黎
用一个公民的资格出来对社会说话 是瞿秋白对鲁迅杂文的评价
(《〈鲁迅杂感选集〉 序言》)。 1930 年, 鲁迅杂感受到广泛质疑的环境下, 瞿秋白却赞口不绝, 怀着庄严与虔敬, 认真选编、 出版了一本鲁迅杂感选集, 并为之撰写序言, 可见其慧眼独到。 尽管刘荒田Th长在后鲁迅时代, 1980 年又移居太平洋彼岸, 迄今 40 年。 其人Th和文学实践的语境无疑与鲁迅大相径庭, 但他笔下芸芸众Th的日常Th活, 对比鲁迅杂感所呈现的人Th百态, 光怪陆离的社会图景, 读来并没有隔世之感, 时代之异。 将刘荒田作为鲁迅精神传人去读他的小品, 是我真切的感受。
我以为凡对于时弊的攻击, 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 因为这正如白血轮之酿成疮疖一般, 倘非自身也被排除, 则当它的Th命的存留中, 也即证明着病菌尚在。 鲁迅如是说。
文明程度 不达标的宠物, 在小区的路中间留下一坨 屎。 这情形, 如今的小区居民一定司空见惯吧? 大多数人的反应, 要么熟视无
睹, 要么是脱口而出的怨怒。 若自觉担起铲屎官 的责任, 自告奋勇去杀死 一坨狗屎, 反而稀罕。 以此为由头, 《杀死 一坨狗屎》便对自己做了一次思想清理。 首先, 感激他人及时发出温馨的警示, 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意在提醒读者, 应该多记住他人的好 (《义务电梯操作工》 有更清晰的表达); 其次, 追溯自己 N 年前为一坨狗屎与狗主人之间发Th的一场争执, 揭无良狗主的短方便了自己却损害了公众的利益; 第三, 扪心自问。 我 虽有公益心却未行公益事, 责人公德不彰的同时作理性审视, 发现自己也不过说说而已。 至此, 我眼前闪出狂人 的身影。 狂人 难能可贵的, 不在于他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吃人 这一残酷的事实, 而是觉察到自己也是吃人者的兄弟 (同类), 一点不比吃人的人 纯粹、 高尚, 况且还不能保证, 自己不会受从众心理支配, 无意中也吃人。 鸡零狗碎的Th活小事的检点中, 与新文学奠基之作 《狂人日记》 内在的思想逻辑、 精神气质对接了, 也暗合鲁迅 《一件小事》 的自我质疑目睹车夫的一举一动, 瞬间露出个人皮袍底下的小 来。
《小确幸》 一文仿佛是为 《阿 Q 正传》 做的注脚却又不尽然。馈赠与受恩, 通常的世俗的理解, 后者是小确幸。 在刘荒田这里, 小确幸 的感受却来自前者施恩者。 莫非受尼采布施与怜悯都是一种恶 的思想濡染? 倘若这也算阿 Q 的精神遗产, 那么, 阿 Q 不那么令人厌烦, 反倒有点小可爱。 这篇小品后面所述赴日观光的中国游客, 放任所住旅馆房间里的自来水彻夜流不停的沾沾自喜, 美
其名曰抗日, 这又是一种小确幸。 这两种小确幸 并置, 是否都可看作阿Q 的制胜法宝呢? 若答案是肯定的, 那么, 《小确幸》 便使阿 Q 性 复杂化了。 这于鲁迅研究而言, 岂不也是小确幸 阿 Q 性与普世性乃至宗教性发Th关联。
《公民读本》 之类的教科书, 根据刘荒田的成长经历推断, 他大概没读过起码在接受学校教育阶段是这样。 然而, 他的小品可以作为公民基本素养的启蒙课本。 集子里的 《空座》 《捞鱼记》 《义务电梯操作工》 《从卖空气 到卖云》 《中国式吵架》 《出丑记》 等等都是不错的代表。 刘荒田从婆婆妈妈的Th活见闻中, 揭示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内在张力, 追问现代人格、 公民意识建构的重大命题, 谈言微中, 其思想价值不言而明。
刘荒田有一篇小品 《比幸福》, 很有趣又很悲凉。 五个同胞姐妹, 奔波劳碌大半辈子, 都活到当奶奶、 外婆的年纪。 本来, 幸福着各自的幸福, 快乐着自己的日子, 没有什么不好, 偏偏一肚皮不服气, 这便有了姐妹之间的攀比。 出阁成婚之初, 姐妹比的是谁嫁得好, 谁的老公能耐大; 随后, 就是比起谁的家业大, 谁的财力厚; 接着, 又比谁家人丁旺, 谁的子孙有出息, 谁家儿女替爹妈争气。 比的主体由祖辈、 儿辈到孙辈, 一代一代地往下推移。 后, 来一个逆比, 看姐妹五个谁还为儿孙做牛马, Th命不息操劳不休; 谁又坐享儿孙福, 真正 潇洒过日子。
读到这里, 由不得你不信女人的天空是低的。 比 不限于女
性, 说穿了, 就是看谁占有得多, 谁的欲壑填塞得满。 孰不知, 面子越是好看, 里子越是不堪。 于是, 又看到阿 Q 晃荡晃荡地活现于眼前。 五位同胞姐妹与阿 Q 属于同一个精神家族, 深层次的共同处, 是没有自信, 将个人主体价值建基于外在的他者 的评判上, 或者, 以对物占有的多寡衡量个人价值的高低。
聚焦于鸡零狗碎的庸常人Th, 是刘荒田的偏好。 这就构成其小品文的鲜明特色重大主题、 宏大叙事不昭然在前台, 而是退隐到个人化叙事与话家常的幕后。 大时代里草根阶层的喜怒哀乐, 他们衣食住行、养儿育女的甜酸苦辣、 家长里短笼统说就是个体Th命的样貌、 形态及精神、 思想的碎片、 剪影, 更能激活同时代读者的现实感悟与后人的历史想象, 填充宏大叙述的缝隙。 就这个维度说, 刘荒田的小品文, 是值得期待的大众化 的现场书写, 是文学更是历史。 可以这么说: 故事 是刘荒田历史书写的方法, 是他历史研究的入口。 的确, 他踏踏实实地履行着一个公民的历史使命, 践行自己说过的话: 不要当光享受而不付出的自私者, 要当一个尽义务的堂堂正正的公民。 (《一块香蕉皮》)
很多年前, 我读他 《荒年之忆》 (《南方都市报》 2013 年 7 月 19 日), 为他荒诞写实主义 的文风击节。 其时, 缘于疏懒, 未能及时整理这方面的思路。 现在重读, 更有不可言说的沉重之惊喜。 那个舂烂母亲手指头的莽撞男孩 (我), 那次险些输掉 一个鲜活Th命的赢, 剪毛安 的追, 件件都真实得出奇, 荒诞得原汁原味, 稀
松平常却又波澜起伏、 扣人心弦。 荒诞写实主义 也许能表达荒田小品 的独特品质。
刘荒田记录的是具体而微的个人Th活史、 精神史。 他晚年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获得天独厚的便利, 以公民的资格为社会说话。 尤为令人感佩的, 是他的担当, 年过七旬, 没有搁笔、 偷懒的任何迹象。 他把积累的鲜活、 别致的手素材, 不入官家史书的边角料, 加工成 荒田小品, 字里行间, 草根性思想者的气韵、 风度跃然, 读之能获得境界的升华。
要之, 刘荒田的写作, 既抓住当下, 更着眼未来。 按李辉的说法 我始终相信, 当真实的个人化记忆大量出现时, 我们对历史的认识才有可能更加接近于原状。 (《冯亦代自述·大象人物自述文丛总序》, 郑州: 大象出版社, 2003 年。) 照此理解, 我相信不但今人, 后世的历史研究者也感激刘荒田的真实与执着, 感谢他的细细碎碎信不信由你, 反正我信了。
写于 2020 年 12 月 4 日
(巫小黎: 文学博士, 佛山科技学院及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