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地、那些事……
写下这些具有回溯感的语词,心中顿时生发出鬓已星星也的喟叹。
三十六年前,那个短发寸头、意气风发的大学生,还未踏上社会,人生之路就突遭变故,原已确定留校的他,第二天将不得不服从命运的安排,告别校园,回归故土。空怀一腔四海志,那天下午他心情黯淡,神不守舍地走出校门,恍恍惚惚地乘上一辆刚刚到站的公交车,上了车,竟不知去往何处,一片茫然中看线路图,突然想到八一立交桥站附近的《当代小说》杂志社。一个月前投去的一组散文稿件怎样了?于是决定去探探。那是一九八○年代,文学的一个黄金时代,一家刊物每天收到的稿件能装好几麻袋,他那几千个密密麻麻稚拙的字在如山的来稿中,无异于不起眼的一群小蚂蚁,谁会注意到呢。推开编辑部那扇淡黄色的门,他突然觉出了唐突,进而感到忐忑和虚弱。他硬着头皮,嗫嗫嚅嚅,向门口左边第一张桌子后一位编辑张开了口:老师,我是山师……一张戴着眼镜的脸从高高的纸堆深处亮出来。
多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会怦然心动。眼镜编辑听了他的自我介绍和作品题目,一下子站起来,向他伸出手:太好了!我正要找你!眼镜把他领到编辑部的阳台上,轻轻合上门,转过身来朗声说道:你的散文写得好!三篇作品我都看了,很有味道!那时,一缕夕阳从西窗射进来,眼镜头上几根纯白的发从满头黑发中独立出来,直直翘着,在光尘里散发出剔透的银光。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有点气喘,脸开始发烧,不知说什么好,咽了一口唾沫,话脱口而出,却是:老师,哪一篇能发表?眼镜哈哈大笑了两声,拍了拍他肩膀,说:三篇都发!
从此,眼镜,他的散文处女作的编辑,《当代小说》诗与散文副刊的编辑部主任,后来又成为杂志副主编、主编的傅树生,成为他写作的引路人。那天,当他像做梦一样飘下杂志社所在的大楼,挤上公交车的一瞬间,他的心一下子落定了,在嘈杂喧腾的车厢里,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安宁和淡定。
我的人留不到济南,我的名字会在济南流传!
当他坐着回返老家的长途汽车驶出济南市界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心里呐喊。
各位看官,原谅这青春的狂言吧,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所有细节,常常惊异于偶然的一个念头对于一个人一生的影响。人生固然总体来看是一个必然的轨迹,但那必然又寓于许多个偶然之中。那天,如果,如果没因偶起的念头去《当代小说》编辑部,或许我就从此沉落凡尘,与文学无缘。
至今,我依然钟爱着散文,滨州、烟台、京华,不管工作如何忙累,生活多么繁杂,我还会拿起笔、摊开纸,或是打开电脑、手机,在飞机上、在高铁上,甚至在饭桌上,捕捉脑际的一个闪念、情感的一次冲动、突然的一种悟觉,记录下对自然的感悟、对人生的思考、对世界的体察。只有面对内心,让笔管与血管相接,使情感从眉头落到笔头,把感念从心上流到纸上,这才感到充实。我曾说过,文学是我的存在方式,我的命。这在别人听来,或许矫情;自己的才情、智慧,与之似乎也不配。但信念和目标,谁说没有距离?这距离甚至有一生那么长。
这些年,我拉拉杂杂写了几百篇作品,但一直懒于梳理,总觉没有几篇满意的,更缺乏集中起来示众的信心。示众有时就是审丑的代名词,故而就任其散落在那里。感谢王燕女士,如果没有她的恳切鼓励,也就没有这本小书的诞生。
《在路上》,是我一篇散文的标题。王燕女士建议以此作为书名,一个点拨,唤醒了我。在路上,何尝不是走在大地上的一代又一代青年甚至人类的一种精神意向?中国现当代知识分子在路上的征途,充满艰辛,也充满希望,充满愿景。为了寻求真理,他们艰难远行。为国为民的理想,使他们心中充盈无畏的使命和庄严的责任;求学求变的目标,使他们的步伐轻快而坚定。告别封闭的乡村,扑向开放的大城;摆脱保守的枷锁,跃上自由的天地;挥别贫瘠的生活,奔向富足的梦想……这一切皆令人心旌摇荡。但是,当初,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这条路途也是精神的逆旅、人生的苦旅。外边的世界,有温暖,也有冷漠;通往未来的路,有坦途,更有沟壑。他们常常陷入精神的困顿、思想的困惑、生活的困窘、理想的困境。喜与哀、乐与忧、欢与悲、合与离……万千情绪,顺境与逆境、成功与失败、挫折与奋起、迷惘与求索……几多经历。这一切,一经投入诗与思的熔炉,便有了结晶为文学美玉的可能。
选入这部文集的作品,大致是在路上的三条线。第一条是成长线,既有我从读小学、初中、高中,到读大学、读博士的求学之路,也有从恋爱、结婚、生子到送子上学的生活之旅。第二条是社会线,叙写曾经走过的地、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和从中的感悟。第三条是文化线,从一处景观、一种风俗、一个事件中,发现一段历史,寻求一种价值,塑造一种精神,在对历史的追忆、对人事的书写、对文化符号的探寻中,展开价值评量和批判重构。
对于散文写作,我一直认为,它应是作者自由的而不是桎梏的,个体的而不是群体的,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关注生命的而不是见物不见人的,审美的而不是功利的对于世界的把握、体验和垂询。相比其他文体,散文写作是作者个体生命经验最直接、自如、自由的诉诸与表达。它不仅饱含作者对自然界、人类社会等客体世界的深刻体验与揭示,更是作者心灵的真实自传。如果将小说比作博尔赫斯笔下的小径交叉的树林,把诗歌比作三千年前,引人惊叹的闪电,那么,散文则更接近于人类面对大地的心灵倾诉。
我推崇有我主真由自的散文。有我,是散文文体内在的特质。周作人强调散文要言自己之志以自己表现为主体;李素伯认为散文特质在于作者最真实的自我表现与生命力的发挥,有着作者内心的独特的体相。写作中追求有我,就要求散文写作要杜绝公共体验、公共语言,抒写个人性、特质性、创造性经验。主真,是散文的文体伦理,是长期以来散文读者和作者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狄德罗说,任何东西敌不过真实;维特根斯坦也指出,关于写作,你不可能写出比你自己更真实的东西。散文写真实,就要警惕陷入虚无、虚假、虚伪,描绘真的客观世界,表达真的生命体验。当然,主真并不意味着拒绝时代的新变和散文创作手法上的多元创造。由自则是散文的超迈所在。胡适曾说,自由,在中国古文里的意思是由于自己,就是不由于外力,是自己作主。由自,意味着散文作家应秉持独立品格,通过自由内质的呈现和自在外形的创设,在心绪无拘的流淌中,获取世俗意义的暂停,抵达对世界抑或内在精神结构的审视和警醒,回答有关人类的大问题。
笔力不至,而心向往之。
且再上路!
李一鸣
2022年6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