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为当代艺术开出的确诊书。作者徐薇与常见的艺术史写作或艺术哲学写作不同,从时代灵魂角度解析中西方当代艺术,透过艺术看本质,让人真正理解当代艺术。作者借由艺术现象分析媚俗(Kitsch)、虚拟现实、钱权至上等社会问题,让人真正理解艺术目的为何,而又是什么成就了艺术,充满人性的温度和深彻的洞见,无论是专业学术读者还是大众爱好者皆能从中获得全新了悟。
作者从对时代弊病的观察出发,在共情的体验中,帮助读者抛下知识体系的桎梏直接进入艺术本质,不仅看懂中西方当代艺术,更在这些案例中反省个体灵魂的自身问题,为时代中的每个灵魂寻求治愈与解答的药方。
自序 :西绪福斯的解缚
艺术经历过多个垂危时刻。
什么是真正的垂危?并不是创作动机或形式上的枯竭,而是这样的时刻:一个人晚上读着歌德和里尔克,会弹巴赫和舒伯特,早上他起床去奥斯威辛集中营上班 ;在二号营地比克瑙通往毒气室的路上,管弦乐队弹奏乐曲营造轻松的气氛,人们在音乐声中有序地走向死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艺术承认着残忍,美感装饰着暴力。这样的艺术愈加优雅精湛,其垂危性愈加紧急。而在战后语境中,艺术的垂危时刻也许是这样的:1958 年,马克 · 罗斯科来到委托方西格拉姆大厦中的四季酒店实地考察,思考怎样的壁画才能震撼在其中用餐的上
层人士,却发现他们对艺术浑然无察,于是罗斯科拒绝了这笔订单, 拒绝艺术成为金钱的装饰 这一次,艺术幸运地在艺术家的庇护下逃过了垂危时刻。这样的情况在 21 世纪变得愈加复杂,2018 年,Banksy 的著名作品之一《手持气球的女孩》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拍出,成交几分钟后,画纸突然自行粉碎 这一次,艺术没有逃过垂危时刻。这是一场假装叛逆为自身增值的把戏,碎纸后的作品瞬间增值五倍,这一次,艺术不是真正的抵抗者,而是以深谙资本游戏规则的姿态,加速了垂危的进程。
奥斯威辛艺术的垂危与资本式艺术的垂危,是两种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的绝望 :奥斯威辛艺术论证了西方古典艺术乃至文明的某种失败,在极力追求和谐完美的艺术内部,滋生出了一些极大的厌倦和过度的抽象, 这种厌倦和抽象性令人无法再与具体的真实共情,转而追求虚无的精神崇高及壮美 ;而资本式艺术承认了金钱与权力的普遍性和无限性,坚信自身可以在这种无限中满足一切需求,创造一切可能。殊不知,资本世界中的无限即有限,艺术无法在规
则强制的游戏中创造新可能,任何 Banksy 式的抵抗最终只是增加噱头的表演。
这些艺术的垂危都源自于一种对抽象幻觉的迷信奥斯威辛艺术迷信抽象的崇高与完美,这种抽象反对每一个具体的生命 ;资本式艺术迷信抽象的金钱与权力, 这种抽象反对每一个具体的当下。抽象与具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抽象的世界是总体和形而上的,用统一的大而抹杀充满差异性的小,用逻辑上成立的真来否认当下不断发生的真;而具体的世界连接感官乃至通往神秘的真理,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在此,我相信没有什么画面能比推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更直观 :西绪福斯臣服于命运的限制之中,但他从未被命运真正地惩罚,每一次清醒地推动巨石也就是他的苦难,他都在这清醒的自苦中获得了自主和自由,被加缪称为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清醒的意识就这样构成了征服的立场。这是一份不破坏革命外部,而从内部生长出来的自由,也是汉娜 · 阿伦特所说的 :人类不可能获得自由, 除非他知道自己是受制于必然性的,因为把自己从必然性解放出来
的努力虽然不可能是完全成功的,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赢得了自由。
这个赢得自由的过程,是西绪福斯对抽象幻觉的超越。他从未给自己制定下崇高伟大的抽象精神目标,只是臣服于每一次的重复行动 ;他也从未相信除了具体行动之外的其他抽象价值,或寄希望于某个好时刻到来。他将诅咒扎实地变成了每一个具体的当下 :具体的呼吸、步伐、巨石上的颗粒。这永无止境的沉默臣服,这无穷无尽的忠诚重复,竟蕴藏着可能拯救人类于绝望的真理。
我为何写这本书,源自对时代心灵日益抽象与总体化的观察。将艺术缺乏活力的现状与资本商业原罪连接是过于简单而不深究的归因。事实上,如果说西方提供了个体幸福范式的抽象性,那么东方更像是展现了集体崇高精神的抽象性,各式各类的抽象性已劫持了真实具体的生活,麻痹了感官应有的敏感 :我们一方面通过观看线上主播替代真实的生活体验,一方面又置身集体的亢进中放弃自我的真实权利。在这混
沌无常的末法时代,顺流而下是一个舒适的选择,也许在顺流中会获得金钱与权力,但这依然是一个不断 丧失的过程。丧失的是什么?正是身为人类最重要的 东西:那能连接真相的天赋感觉,以及热爱具体的人、具体生活的能力。这些珍贵能力的不断丧失,才会令 那些恐怖历史不断重复上演,与其当事情发生时再问 为什么?,不如现在就问问自己怎么做?。
真正的艺术家, 正是敏锐感知到异样并开始行动的人。我并不认为如今艺术的形式及可能性太多,恰恰相反, 我认为真正有效的形式和可能实在太少。如果当下被尊重的艺术不能让人真正地成为人,而是纵容甚至鼓励人走向异化,那这就是艺术乃至文明的末法时代。但幸运的是,就如西绪福斯向我们展现的,即使身处无可逃避的悲剧命运,我们依然可以拥有西绪福斯般的觉知,让行动与热爱成为具体,能帮助我们在陡峭的语境中找到超越命运的立场。
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无论艺术多么容易陷入空谈的荒谬,但她依然是为数不多能带领人类走向
真理的创造物。在艺术中,我们才有可能直接进入某个维度获得真实的感觉, 超越金钱与权力的普遍性,为生命开启新的可能。而这一切就从离开虚假的抽象、投入真实的具体开始,我们需要从琐细中去见证伟大,而不是用伟大来切割日常生活的琐细。
本书中有诸多对于阿兰 · 巴迪欧及更多哲学家及艺术家的引用, 感谢这些伟大创作者对于我思考的启迪。成书过程也促成了我对于不足之处的反思,希望能在之后的写作中呈现更深厚的积淀,并更深刻地进入对作品本体的研究。特别感谢我的先生周洋明及因文章而相识的朋友们对于我写作研究的支持。
愿我们如西绪福斯般,不抵抗、不逃避地领受自己的命运,在极致投入中进入超越的那一刻。
徐 薇
2022 年 7 月 21 日, 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