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作为一种诗意影像的纪录片
电影眼睛可以让时间倒流。
吉加·维尔托夫
什么是纪录片?
那位高大而俊朗的中年男子用这句话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你们肯定各有各的答案……但你们觉得什么才是一名真正的纪录片导演?他去拍摄一只豹子,然后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那只豹子扑向他时张开的大嘴……
观众听得无比紧张,甚至像那豹子一样张开了嘴。
其实这只是一场电视台为新员工组织的内部培训,但一半以上观众都是电视台内外慕名而来的中年女粉丝,她们无不向演讲者投去仰慕的眼神,并期待着下文。
后来呢?短暂沉默之后,前排的一位大姐忍不住轻声发问。
讲故事的中年男子停顿了一下,淡淡说道:后来,这个故事被写进了纪录片史。
哦……
大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对这个回答略略有些遗憾,旋即又肃然起敬,毕竟不是什么故事都能进入纪录片史的,能讲出这样故事的人显然也绝非一个电视台里的普通导演。
那是2000年的夏天,我在深圳第一次见到申晓力老师,他的演讲内容如今我基本都忘掉了,但这个开场白让我记忆犹新。演讲持续了大概一个小时,随后是踊跃的观众提问环节。我记得自己问了一个特别无趣的问题:什么样的纪录片导演才能成为大师?
晓力不假思索就回答了我,大概意思是要有能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还要有人类的使命感,有自己独特的电影美学意识,等等。虽是泛泛而谈,但大师这个词显然引发了女粉丝们的兴趣。后面的提问就主要围绕对大师的崇敬和对晓力的憧憬来展开,基本不再有像样的问题,只剩下深情的表白,场面一度亢奋、混乱而略显尴尬。不过,针对每个人的发言,晓力仍然认真、平静和耐心地做了回应,最终,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我们新进人员都获得了他亲笔签名的两本赠书《电视节目创意论》和《申晓力诗选》。
两本书的内容我今天也忘记了,印象里有一首诗写的是两只小蝌蚪。我曾经恶意满满地跟电视台的老同事讨论小蝌蚪究竟是指什么,同事以一副见过大世面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回答我:诗人嘛,最擅长的就是用比喻来表达自己内心绵绵不绝的冲动。
我是大学毕业之后到深圳电视台工作的。初识晓力那会儿,我刚到电视台不久,一心只想做个综艺导演兼小品演员,对纪录片的认知还停留在《动物世界》的层面,但是晓力的风度气质让我对纪录片创作和纪录片人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向往。谁能想到我会在一年后果真成了一名纪录片导演?谁能想到晓力做了我亦师亦友的领导,且我们一起共事了十几年?谁能想到我会在二十多年后受邀为他的第五本书《写在影像边上》撰写序言?
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年引领我们的那批导演前辈,都是中国电视黄金时代的精英人物,在圈内享有盛誉,在圈外亦有广泛的影响力,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电视人和纪录片导演,不像我们后来这些电视民工,越来越把创作当成生产。我离开电视台之后曾遇到过许多做视频的同行,他们自称是做纪录片的,聊起专业也头头是道,然而言谈举止之间都越来越像个技术娴熟又善解人意的产品经理。我们非常认真地聊预算怎么花和项目怎么做,时刻把流量变现和粉丝经济挂在嘴上,很少再去交流文学艺术、影像哲学等看似不务正业的话题。
或许,今天的我们连讨论这个行为本身都是奢侈的。不必去问什么样的纪录片导演才能成为大师这种毫无价值的问题了,因为这是一个大师遍地走的年代,大师们都是既懂政策又懂市场更懂媒体的全才,不屑于浪费时间与我们做无用的清谈。但越来越困扰我自己的恰恰又是晓力当年提出的那个看起来很抽象却又极其根本的问题:什么是纪录片?
什么是纪录片?
纪录片之父约翰·格里尔逊对纪录片的定义是对真实的创造性处理。如果我们像早期的大师一样,将纪录片与电影视为一体,那么苏联导演吉加·维尔托夫的观点更具哲学意味,他认为电影就是对世界进行感性的探索。我曾在自己的《纪录短片创作》一书中将纪录片的本质概括为电影艺术,历史表达,认识自我、他者与世界的道路,但个人更喜欢美国学者迈克尔·拉毕格言简意赅的总结纪录片就是在屏幕上阐释人类生活中的意识。
如果遵从大家最初的共识,纪录片显然是建基于真实之上的艺术。只不过,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什么是艺术早就不止一个答案,连什么是真实都会莫衷一是:记录现实生活的影像作品未必就是真实,研究心理活动的艺术作品未必就不真实。
然后,铺天盖地的商业专题片、宣传片和短视频,都称自己是纪录片,我们并不能剥夺他人的话语权,更不能限制人们的自我认知。或许,我们不应该再继续纠结于从对象、方法、形式、目的等角度探讨真实还是虚构的问题,不妨以更开放的心态和更长远的坐标来审视不同年代的纪录片作品。它们不仅是各个历史阶段的影像见证,更是不同时代的精神文本,无论真实还是虚构,都是一种努力接近生活、描述存在真相的影像创作行为。但是对创作者自身而言,我们对纪录片的认知和想象决定了我们会去创作什么样的纪录片。
不妨带着这些问题来阅读申晓力老师的这本新书。
也许称之为新书未必确切,因为这本书收录的是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里,申晓力主创的多部纪录片的文字脚本。如果我们习惯了从影像和同期声这两个固有维度来欣赏纪录片,那么第一次面对这样纯文字构筑的作品也许颇感困惑,一个立体的三维世界被压缩、凝固、呈现为二维世界所带来的阅读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许多丰富的内容要靠自己去脑补。但是,如果耐心读下去,你会讶异:以强调同期声现场性和真实感为主要特征的纪录片,居然也可以通过文字叙事的方式被我们重新想象。
以往,当一名纪录片导演引领一位初学者的时候,经常会批评对方稚嫩的作品是声画两张皮,意思就是我们撰写解说词的时候,有过于主观的自我表达、过于复杂跳跃的信息传递,或者过于鲜明的叙事风格,导致文字叙事与影像叙事本身不能形成更为融洽的配合。这种批评的出发点固然是正确的,因为会敦促初学者首先要尊重镜头下的真实,回归影像本身,以影像与同期声为创作和表达的中心,而创作者撰写的解说词是必要时才使用的辅助手段。
不过,我们往往会忽略的是,文字语言(解说词)与影像叙事(画面与同期声)因为是不同形式的表达方式,可以分解和传递不同状态的信息,如果配合得当,能够在微妙的反差与呼应中形成独特的张力。一个合格的解说词创作者,反而不会老老实实搞看图说话;一位优秀的纪录片撰稿,甚至会在所谓真实的基础上,开辟出新的超越于现实的可能性。
阅读而不是观看申晓力老师这些年来的作品,就是更新我们面对纪录片时的体验,会让我们从一种走在影像边上的角度来思考什么是纪录片?
申晓力的作品题材,从白雪皑皑的北境到烈日炎炎的南方,纵贯大半个中国,涵盖了自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包罗万象的内容,有现场纪录、历史政论、财经专题、人物专访等丰富多元的形式,就像是一部当下中国的影像百科全书,但最为鲜明的是始终流溢在作品里的诗意。他将沉着的镜头纪录与飘逸的诗人言说结合在一起,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影像表达。
最早的自然类纪录片《家在向海》一开篇,我们就可以强烈感受到申晓力的个人风格:
你看见,你也听见了,这就是丹顶鹤,在鸟类专家分辨出它的鸣叫的感情以前,这声音已在一个叫向海的地方,回荡了不知多少万年。这是在欧亚板块东部,中国科尔沁草原更东些的地带,沼泽湖泊与静静流淌着的河流相连贯着,霍林河与额穆泰河毫无保留地丰富着向海,直到它水丰草盛,造化的灵秀给向海带来无数鸟类。
再到近几年创作的人文纪录片《深圳河》,任意选取其中的一段话仍然能够辨识出创作者自身的叙事特色:
食物的味道、利是的味道、年的味道。如果说味道是有记忆的,人们在新年这场集体的寻味仪式中,寻找过去也期盼未来,乡愁得以治愈,这也是世世代代深圳河两岸人家不变的集体记忆。当这座城市里的长者们正在思考责任和传承时,停不下来的年轻人早已在憧憬新的诗意和远方了。
从《家在向海》到《深圳河》,两部作品横跨了二十几年,前者扎根于荒凉东北的千里雪野,后者沉浸在大都市的历史长河,前者为自然类纪录片,后者是人文类专题片,虽然地域迥异、题材迥异、类型迥异,但诗的味道一以贯之。我个人总结,申晓力老师的影像书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叙事视角是由创作者引领观众的目光,对拍摄对象进行深情的注视。这种注视感能让观众接近被拍摄对象,也意味着对细节的停留、放大与回味,是孕育诗意的起点。
其二,镜头虽然聚焦于鲜活、生动、具体的对象,解说词却是在一个更广袤无际的时空里穿梭。文字的书写更像是围绕真实画面展开的自由想象,联结了观与思两个维度。
其三,特色最鲜明的是申晓力坚持和热爱的那种飘逸洒脱的文字风格这赋予了沉重的题材以轻盈的灵魂,是将严肃的内容化解为具有审美价值的影像书写。
正是这种创作方式和叙事风格,在很大程度上让一部面向公共题材的纪录片具有了作者电影的特征和第一人称电影的味道,从而解放了纪实性的影像创作,也更新了我们对纪录片的认知。
当今大部分纪录片作品都越来越类型化,大多影像作品看起来更像是复制品,对可能性的探索难道不正是最稀缺的行为?
什么是纪录片?是电影?是历史?是影像?是意识?是对当下生活的真实记录?是对现实境遇的追问反思?是对人类自身文化记忆的诗意书写?
那记忆又是什么?
如果你是一名森林里的夜行者,它就是被你撒落在身后的面包屑;如果你是一位月色下的徘徊者,它又是无形无相却汹涌而至的潮水。记忆是漫长黑暗中微弱的灯,又是酷热阳光下唯一的影;它貌似永远都属于你自己,却总是和你若即若离。
这段话可以拿来理解个体与记忆的关系,也可以比喻当下与过去的关系、现实与意识的关系、影像与文字的关系……
我们可以一直追问下去,也可以一直比喻下去,追问的价值是在于过程而未必在于答案,比喻的意义未必是说明一切而是创造审美。我们作为纪录片创作者的使命,不仅是要去直面现场,追逐真实,还应该在影像之上,创造诗意的维度。
瞧,看完申晓力老师这本书,我也学会像诗人一样说话了。
汪洋
(汪洋:纪录片导演,戏剧编剧,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