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本散文集,共分为六辑:第一辑老家印象,主要通过对故乡几处带有“地标” 性质的事物的回忆,抒发对家乡的怀念、热爱和淡淡的乡愁。第二辑往事可堪,主要记叙童年、少年时期在家乡的经历和见闻,表现小时生活的乐趣,揭示岁月的贫穷艰辛,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第三辑岁月留痕,主要记叙改革开放后生活和工作的幸福和进步,表现人生的趣味和对新时代的讴歌。第四辑风景有约,主要是一组游记和写景文章,赞美祖国大好河山,抒写积极健康的生活情趣。第五辑杏坛漫话,记述自己的教育故事,表达对教育问题的思索,抒发爱教育、爱学生的情怀。
蓝花嗉子东井水
奶奶管茶壶叫“嗉子”。
一把老嗉子,白底蓝花,盘口般上下一样粗细,身上爬满细碎的裂纹,两根细铜条提把儿——它可是奶奶的宝贝。
每天早饭后,洗把手,奶奶便在方桌右手边紫黑色的椅子上坐定,干瘦的手从方桌靠墙的茶盘里摸过嗉子,再从抽屉里的铁盒子里抓一把茶叶沫子慢慢撒进去。母亲早己把灌满开水的竹篾皮暖瓶放到方桌腿边上。奶奶弯腰提起暖瓶,拔下瓶塞,将开水哗哗地倒进嗉子里,热气一缕缕冒出,茶的香便袅袅地弥散开来。这时你看奶奶,一脸的幸福。
于是一上午的光阴就全装在这把嗉子里了——从酽到浓,从浓到淡,直到茶水像头顶那白亮亮的太阳,没有了一点颜色。
沏茶的水是从东井挑来的。奶奶说:“东井通着龙宫,水旺,甘甜。”
东井在村子的东头,西向冲着中心大街。井就在大街的东延长线端,像栈桥。只不过,这“栈桥”是伸进碧绿的庄稼地里的。全村李蒋司张汪齐诸姓氏四百多口子人,沿大街南北聚族而居,远的近的全都喝着东井里的水。
清晨公鸡的打鸣声拉开村子沸腾的一天的序幕,光亮就慢慢晕染在窗棂发乌的“猫头纸”(麻纸)上,屋里的黑影渐渐向犄角旮旯处躲藏,门后的大水缸便显出轮廓,方桌上的嗉子也蓝白分明起来。“吱呀——哐当”,左邻右舍的街门陆续打开。不多时,街上便有“吱咛吱咛”空桶摇摆的声音从西向东响过来。
“挑水啊?” “挑水。”
“大叔早啊!”
“早!早!”
一会儿,熟悉的寒暄声伴着“嘎吱嘎吱”扁担负重的低哑声和“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从东向西响过去……来来回回,你呼我应中,天空现出道道红霞,早起挑水人家的水缸里便一漾一漾地泛上清清冽冽的光。
上午喝足了茶水,起晌后,奶奶精神头十足,拿把撑子坐在胡同口西屋山的阴凉里,静静地看风景:街北庆利家墙外的柴火垛根,一群黄的黑的花的母鸡正在认真地低头刨食,不时咕咕咕地叫几声;颖颖家的那只黑狗,总是会在半下午时,跑到八子家门口的那棵洋槐树根下撒泡尿,然后颠颠地向西找顺成家小花狗玩儿去。奔跑玩耍的孩子、拎着衣物青菜的媳妇们,东来的,西去的,知道奶奶耳背,老远就高声招呼,奶奶也扬起胳膊大声地回应着……
太阳西斜,屋山角的影子在街上越拉越长,直到把昏黄的阳光赶上对面的土墙头……下地的人们陆续回来,一天里挑水的另一番场景便开始了。
在奶奶眼里,论挑水的功夫,西头柳子是最好的。柳子二十一二岁,长得也像柳树桩子般壮。挑水不用手不说,还能换肩。他用右肩挑水走着走着,到人多的地方,猛地将腰一挺,肩膀把扁担往上一送,顺势一弓腰,头和身子向右一闪,扁担便稳稳地落在左肩上。大伙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挺直身子,挖挲着手,大步流星地去了。奶奶一竖大拇指:“好小子!”
二叔家的枣花儿,个不高,十八岁。常常挽着裤腿脚儿,露着一截儿雪白壮实的小腿,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她挑着水一走起来,腰就扭;腰扭,辫子就扭;辫子扭,桶也跟着扭。奶奶见了嘬一下嘴:“真俊,这闺女!一定找个好主儿!”
奶奶一看见小祥出来就叹气:“苦孩子啊!”小祥个小,瘦,虚岁十四。两只大桶刚能拖离地儿。挑水时,得双手用力向上撑着扁担,步子总是踩不到点上,慌慌乱乱的。人晃,桶晃,水也晃。小祥爹前两年得病没了,母亲拉扯着他们三兄妹。他老大,水就得他挑。
一来二去中,天色便发青、发暗。这时才出门的一定是明儒。五十出头,走路有点瘸——年轻时苫屋,不留心从屋顶上摔下,右腿落下了毛病。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急,都是等人家挑完了才慢悠悠地出门。他往东井走的时候,正好母亲隔墙喊奶奶吃饭,奶奶朝明儒摆摆手,便拾起撑子往家走。不多时,夜幕从远处笼过来,不急不躁地跟在明儒蹒跚的身后,罩过东井,罩上大街,随着明儒家大门“哐当”一声响,被关在门外大街上。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东井里的水总是清清亮亮的。它就像一面大镜子,倒映着明晃晃的蓝天,映照出打水人生动的剪影,折射出乡亲们百态的生活。
一担担井水,从井沿儿湿黑的青砖开始,在街中心滴成一溜溜黑线,然后散进街南街北的胡同、大门里。于是,家家户户就有了茶香,有了粥甜,有了夏面的凉爽;有了虽旧但干净的衣衫,有了大姑娘小媳妇们俊俏的脸庞;有了鸡鸣鸭叫,有了婴儿们咯咯的欢笑声;还有那墙里墙外一畦畦的生菜、芫荽、一架架的扁豆、丝瓜……
孩子们永远是忙碌的,他们连等一碗热水变凉的耐心都没有。无论冬夏,蹿得满头大汗、敞怀露胸的孩子,跑回家一头扎进饭屋,一瓢凉水一扬脖儿,一口气咕咚咕咚就下了肚。抹一把嘴,捋一捋圆鼓鼓的小肚子,一溜烟地又飞上了大街。东井水养出来的孩子没病没痞,个个皮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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