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文宣·物
火与谁共
农人对火的需求恰似鱼儿对水的需求。
煮饭,炒菜,烧水,取暖,吃喝洗涮,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农人们的日常与火紧密相连。
文宣村四面环山,连绵不断的群山生长的竹木是人们取之不竭的宝藏,亦是给火的蓬勃提供源源不断的燃料。
早春、深秋、寒冬,茶余饭后,一捆干柴,几把木椅,农人围炉而坐,红红的火焰蹿得老高。室外,看门的狗子也懒得叫唤了,耷拉着脑袋挤进火炉边主人的脚下打盹儿。男人谈天说地,谈古论今,面红耳赤,飞沫四溅,这时的火是他们比拼学识与见识的窗口;一顶针、一竹筛、几团索线,纳鞋底、绣鞋垫、缝衣裤,轻言细语,笑语盈盈,那是主妇们在火炉旁的幸福时光。
火是庄稼人的媒介。男人见面,递根纸烟,你的烟头挨着我的烟屁股,低头点火。或,我的水烟筒按进一团烟丝,猛吸一口,将那杆油黑发亮的宝物递给你,情分在这燃起的红点与烟雾中升温。你家的羊儿啃了我家麦地,我家的猪崽儿出栏践踏了你家菜园,倘若是以前,指不定会面红脖子粗地理论一番,此刻,经历了点烟或烟袋互让,他们粗骨大膀的手一挥:小事儿,小事儿,不值一提!烟消云散。
火于文宣的女人们,是她们挣扎与希望交织,苦痛与欢愉相依的人生底色。
火种
当击石取火日渐淘汰,被称为“洋火”的火柴作为新的取火工具从国外进驻大陆,随后,迅速在民间流行。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粮油、布匹等日常用品举国实行供应制,火柴亦是限量供应。自我记事起,村里人能用得起火柴的为数不多。除了火柴票,购买一盒火柴还需两分钱。农人一日三餐都得生火做饭,取火工具必不可少,长二寸、宽一寸的一盒火柴,至多也就五十来根,不到二十天火柴盒就空空如也。机灵的主妇在每晚睡前将燃过的炭头埋在热火灰中,晨起有的尚存火星,以干草团或干松针一捂,少顷便火苗升腾。火种熄灭了的得到附近已生火的人家借火。一团芭茅、几条竹桠或几许松针,裹着一两个红红的火炭,一手平端,一手挡着上风口,眼盯火种,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碎步快走。着火点低的干柴草,经风一吹,一下就点燃了。“快跑”“快跑”,眼看到家了,火苗却舔着手臂,只得笑骂着往天井或水沟一扔,火团儿应声落地,在蓄有积水的天井或水沟内“嗤嗤嗤”,冒出一缕缕白烟,委地成殇,这边,在灶台前忙碌的主妇已笑成一团。
许是借火的日子已成日常,同一栋老屋的来凤娘借火有了自己的套路。她将圆竹筒劈成两半,借火时,铲点热灰再加两个火种,烫不着也不易熄灭,日久,竹筒由青变黄,继而变黑、变焦,竹筒越来越短的时候,就地取材,再换一个。借火的日子,是她人生最难熬的日子,丈夫英年早逝,她一个人拉扯着三子二女,借米,借油,借鸡蛋,借盐巴,大到笸篮晒箕,小至针头线脑,无所不借。硬是将两儿送到了高中,一女送进了大学。
那年寒假过完,上大学的女儿返校。天还没亮,来凤娘披衣起床,摸索着扒拉火塘,睡前埋在火塘热灰中的火种,在滴水成冰的夜经北风一吹,已无半点星火。她叹了一口气,伸手去取那半边竹筒,想了想,反身将柴垛上的长木棍抄在手上,抖抖索索出了门。启明星还没露头,头顶上空,是无涯的黑,如一顶巨大的黑乎乎的棉帽压得人心里直发毛。没有星星,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木棍。特殊时期,木棍能防身,亦能当眼睛使唤。借着木棍探路,她高一脚低一脚来到村西头的队长家,队长家里应该不缺火柴。
“汪汪,汪汪汪汪”,一声猛烈的犬吠打破村庄的宁静,紧接着,附和声此起彼伏。狗眼看人低。狗这种人类最早驯养的家畜,由狼驯化而来的群居动物,对外空前团结的共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一时间,狺狺四起。她挥舞着木棍,星星点点的光点便不远不近地围着她转。她进,光点退,她退,光点亦步亦趋跟上,她不发一言,只是将棍子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挥得更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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