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发表于《花城》杂志的短篇小说《塞班岛往事》为书名,共收录青年作家梁宝星中短篇小说十篇,其中《塞班岛往事》《巨鹿坡一号》《苏丹女孩》以日本作为故事背景,中国男孩“我”在异国他乡深刻反思战争、核污染等造成的社会性心灵创伤;《引力》《失眠》是南方小镇题材故事,以“家”作为叙事对象,“家”不再是抽象的,也不是宏大历史的替代物,而是个人经验的呈现和再生产;《北海往事》《南方一去不回》是城市题材小说,在荒诞的城市中,年轻人如何获得精神的自由;《陨石》《看不见的大象》《海边别墅》是轻科幻小说,向未来的世界里,对自我的追问依旧深刻。小说语言细腻,构思极具张力,现代派的气息扑面而来,每个故事里头都隐藏着值得去探讨的寓言。
《塞班岛往事》读后
徐贵祥
先讲几句题外话。
作为中华文学基金会“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编委,我每年都要看几部年轻作者的小说书稿,多数时候是享受,一边看稿,一边回想当年韩瑞亭等前辈扶持我这个“之星”的情景,现在终于轮到我们来扶持年轻人了,心里很有成就感。但老实说,并不是所有的稿子都那么赏心悦目,尤其是今年,初审分到我名下的书稿,基本上看不懂,那就对不起了,尽管我明明知道极有可能因为自己眼拙造成遗珠之憾,本人看不懂的稿子,我没有理由推荐。顺便说一句,也算是一个老作者同年轻作者交流吧,出道之初,还是扎扎实实地讲好一个故事,不要赶时髦,学这个派那个潮流,很容易重蹈东施效颦的覆辙,搞出一些四不像的东西,编辑、编委一时半会儿吃不准,就很容易被错过。
这次分配我写序的书稿是《塞班岛往事》,单看书名,就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的印象中,塞班岛是一个有故事的所在,上网一查,果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以绝对优势对岛上日军展开攻势,十几万人逐鹿海岛,陆海空立体作战持续激战近百日,每日伤亡以千百计。这确实是人类战争史上的一次空前惨烈的战役,对参战双方将士的意志、战争智慧、战斗精神、生命态度……的考验,达到了极致,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如果由我来写“塞班岛往事”,我会视角下移,首先选择那个只留下符号“荣大尉”的日军中队长,他们在塞班岛大战中如何顽强抵抗、如何深入虎穴、如何背水一战,特别是在塞班岛被美军占领后,荣大尉还带着幸存的士兵进入山区进行游击战,袭扰美军五百多天,都是极具传奇性的。想想吧,这个荣大尉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说《第一滴血》里的兰博是个银幕形象,这个荣大尉则是现实生活中的一个血肉丰满的魔鬼,而在法西斯的眼里,他应该是个英雄——无论作为英雄还是作为魔鬼,对于小说家来说,他都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典型人物。
然而,青年作者梁宝星笔下的塞班岛往事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没有正面写那场战争,显然那也不是他的强项,他用了塞班岛这个地名,通过现实中拍电影虚拟的“往事”,将战争的浮云悬挂在小说的天幕上,在这样的语境下,“我”在梦中听到的枪炮齐鸣变得真假难辨,电影演员扛着枪走来走去的场景,同住在地下室的田中先生在梦游中走正步,则又似乎架起了这个时空同那个时空对话的桥梁。江口老人口中关于战争、生死、故乡等等记忆碎片,以及杀死鲨鱼用以祭奠在战争中跳海的日军将士,还有作品里出现的南云忠一、斋藤义次、塔波乔山等人名和地名,似乎都在表明,纸面上的“塞班岛往事”,同七十多年前的塞班岛战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是那场战役的延续,就像那个荣大尉率领的残兵败将在塔波乔山上继续打游击,继续袭扰美军。那几个日本参战老兵始终守在岛上,幽灵般地存在,鬼魂般地言行,也可以看成他们仍然在进行着精神游击战。或者更现实一点说,是那场战争留下的后遗症,包括梦游、梦呓、杀死鲨鱼,甚至包括拍那些在江口老人眼中如同儿戏的似是而非的电影,全是病态。
这部作品的主题很难说是什么,反思,控诉,恐惧,怀念……或许都不是,或许兼而有之。我想,作者在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有血腥的,眼前是能够看到残酷景象的,比如描述田中先生杀死鲨鱼的那一刀,应该不是随意写的。作者笔下,江口老人关于日本残兵败将在马皮角跳海的描述,“我站在阳台上,看见整个海面都是尸体”“最近我总听到枪声,听到美国人的冲锋号,那些声音总在深夜以后才响起”,还有田中先生所言“我们不应该用生命来祭奠战争……事实上,世上根本没有高尚的战争”等等,这些叙述都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作为一个中国军人,我很在意作品对待战争的态度,注意到两个地方,一个是江口老人第一次见到身为中国人的“我”时,说了一句,“司徒先生,过去,实在抱歉”。还有一处,在江口老人同“我”喝完酒后,“走到街上,他回过头,浑身冒着酒气,突然对我鞠躬,说:‘司徒君,过去,真的十分抱歉。’”我认为,这不会是笔误造成的重复,而似乎是作者有意无意地强调,一个年轻的中国作家对那场战争的看法。
《塞班岛往事》由十部中短篇小说组成,除了本篇以外,相对来说我比较喜欢其中的《巨鹿坡一号》和《苏丹女孩》,前者主要有四个人物,中国人“我”,日本人淑子,嫁给韩国人的日本女人玉子,白俄罗斯人阿拉多夫,这几个人神奇地相遇在一所名叫巨鹿坡一号的疗养院里,成了相依为命的病友,分别患有肢体变异(因为母亲怀孕时在海上受到核残留物辐射,导致“我”左手只有四个指头)、子宫癌(玉子在医院工作因机器故障受到辐射)、肌肉萎缩(阿拉多夫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故中受到辐射)、不明症(淑子在福岛核电事故中受到辐射,但作品好像没有说明是什么病症)。这个看似荒诞的跨国组合,意味深长,具有令人痛彻的共同原因——灾难。灾难是不分国界的,进一步说,灾难中人的感情也是不分国界的。联系到《塞班岛往事》最后部分出现的那道白光,作品给我们的启示是深刻的,科技文明是把“双刃剑”,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会给人类带来深重的
灾难,特别是科技文明用于战争和掠夺,事实上就是为人类自掘坟墓。
相对于《塞班岛往事》和《巨鹿坡一号》,《苏丹女孩》看起来是一篇更像小说的小说:正在东京新闻专科学校求学的三名学生,分别来自中国、日本、苏丹,因为苏丹的战争动荡,成了精神盟友,最终,为了拯救自己的祖国,苏丹女孩玛利亚决定“冒着敌人的炮火”回国。中国人“我”在反复权衡之后选择退出,日本人小池凌子在犹豫彷徨后毅然选择同玛利亚同行,“自愿团”只剩下两个女孩。站在一个旧派写作者的立场上,我对两个问题比较好奇,一是这部小说集里的几篇作品,地理背景都是日本,作者是否特别熟悉日本,有没有日本生活的经历。二是作品里有很多超出我这样旧式读者阅读经验的东西,作者是否可以归于现代派或曰先锋派的行列。为了了解作者的知识结构,我让基金会的同志要来了作者的学历和生活经历,得知作者还很年轻,好像也没有留学的经历,那么写出这样的作品,只能归功于大胆想象,远程制导,出其不意。
总体看,这个作者是很有灵气的,知道故事的价值在哪里,语言也不乏机智。如果得法,扎扎实实练基本功,是能写出好小说的。本书介绍的几篇作品,虽然有些零碎,内在逻辑还是清晰的,故事讲得都很好,思想有深度而叙事空灵。但是还有几篇,看起来比较费劲,有点琐碎,多少有点故弄玄虚,建议略作修改,再精练一点为好。
2022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