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情怀的风景是苍白的(代序)
写风景,中国作家向有心得。沈从文这么说:善于使用手中一支笔为山水传神写照,令读者如身莅其境,一心向往。如此,他才会倾情于湘西风物,让僻远之地古今人事的种种,皆活在文字里。
风景散文算得一种旧式文体,在古代和现代的创作史上,均有不凡的成绩,体式亦极精致。今天似乎变了模样。这一类作品,像是不能登大雅之堂,成了被列在正宗文学之外的一种样式。多年前,汪曾祺先生对我讲,某刊向他约稿,先做声明:不要写景之文。这是很奇怪的。其实,既能写景,鉴观和欣赏山水必得在先,必得有一定的识见与趣味,故不该将这件事看浅了。
转念一想,也不好全怨编辑大人门户之见太深,在写的一方,是不是也该扪心自问呢?从前我说过,中国山水画的气韵天下无匹。同此山水,入文,应当也是不差的。唐宋文人的风景佳构早已摆在那里。今人执笔述录游迹,像是太过随意,不管有无条件,率然而为,既缺少创作所要求的素养,又缺乏表达上所应有的文学美,草草下笔,真有些枉对过眼山水了。
作家抒写的风景,不离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这两个方面。
先说摹状自然景观。不妨借用郁达夫细、真、清三个字。这样讲,只因现今的创作中常有粗、假、浊的东西入我们的眼睛。粗,便不能细;假,便不能真;浊,便不能清。作品的失败也常在这地方。虽然是一样的写景文字,高下可要差得多。对于古代和现代作家描绘山水的那番笔意,我们只有欣羡。便是今人的游屐所涉更远,模山范水,笔下的泰山风光、富春江景,普遍写不到前人那样好。我们很少在新作品中读到散文史上那些足供师法的经典段落,也就不足怪。
在我看,写景是一大功夫。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其实是不易办到的。或偏于工笔,或偏于写意,只是技法的不同,只要笔墨到家,都好。譬如沈从文、郁达夫、徐志摩所写的,便是典型。时下能画出天然美景如这几人者,实在稀如星凤。绘山水之形尚且无力近真,传神就更在题外了。虽有通篇文字在,仍谓笔下无景。对于景物认知的浅深,和作者的心灵相关。无趣的述游文字,记叙流览而非记叙欣赏;缺少情感和知性的渗入,做出的东西终是浮浅与表面的,而非深刻与内里的。泛览流行报刊,普通所写的,大抵是这一类。阅读者更容易深一层体会到,好作品实在不怎么多。此种创作状态的形成,不妨跳到文墨之外去辨问。
歌咏自然是人类的天性。每入山水风光,不禁欢悦叹赏,固性之所近。逢着霜叶红遍的秋晚,行抵江南的郁达夫在怀忆四时烟景的一刻不禁慨叹:啊啊,人类本来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细胞,只教天性不灭,决没有一个会对了这自然的和平清景而不想赞美的……(《感伤的行旅》)观览景物的方式,古今没有过大分别,文学表现上的差异却如此大,单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较难做出解释,社会学或可提供一个别样的视角。
人类的社会形态,与游牧文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的螺旋式演进路径相对应,存在一条心灵与自然既交互依存,又平行并进的线性脉络。从游牧时代对于草原、河流的崇拜,到农耕时代对于土地、山林的仰赖,从工业时代对于城市、厂区的依凭,到后工业时代对于虚拟世界、遥远太空的神往,至少为我们提供了三方面的启示。一是随着生活形态对土地依存度的疏离,人类向自然景观所表达的精神敬意和情感眷恋,呈现着逐渐弱化的趋势,某些时候,竟至表现为一种渗入伤怀情绪的历史回望。感知风景的心态已经发生变易,转换到文学世界中,风景的物质意义正在被精神意义替代,成为审美活动中欣赏与研究的对象。散文家的抒写,又将景物提升为景观,把客观自然升华为艺术自然。在情与景游的心理幻化中,闪烁的日辉是散文,放彩的月华是诗歌,即借助景物挥写一己的心情,彰示自我的风致与气度。二是城乡人口的频繁迁徙已成社会常态,固守一方乡土的传统生活正被改变,农事歌咏更像是都市男女调适情绪的灵魂补剂,田园美景也就不再为多数人所取材。三是科技时代的行游方式,使今人在大地和天空的移动频次与速率更密更迅,途程上的种种阻限被打破,履迹的广远、眼界的开阔,已非徐霞客时代所能比方。这个时候,一个怀着风雅之情的作者,只要他肯旅行,就自然有许多可写的事事物物搁在眼前(沈从文《谈写游记》),著而成文,获得一种内心安适。
社会生活的现代性改变,并没有促成风景散文高峰的到来,大众化出行也未拉近同大自然的心理距离。在人们的意识里,形成一个悖论:今人同风景离得这样近,而同自然美离得那样远。
风景写作应是对自然元素的文学化重构,旨在创造一种心灵的景致。今人的写景,减掉了这番酵化程序,过眼景物,不论写得细还是写得粗,因缺少心灵的体贴,便消损了感性和理性的力量,难免是死的。无生命的文字,失去的是山水的魂魄,或说是风景之真。阅读这样的写景语句,无味那是当然的。这一文体不被人看重,甚至连这方面的优秀作品都随之湮沉了,虽属可惜,却也无话可说。
生存模式的演进必然带来文体内涵的嬗变,强烈的主体意识日渐化作浓挚的情怀进入作品。古人行吟,对山水有一种虔心的迷恋,包含在景物中的情怀浸染着农耕文明的色彩。今人落笔,情怀基调理应具有当代品格,倾力在岁月的陈迹中发现新鲜的价值,在变迁的环境中萌发深刻的思考,绝非简单回到旧来的那种散文上。
描摹自然风光,关注的乃是人类的心灵。状景大体总算涂抹浮层的东西,值得请上纸面的是和景色相融的情思。情思如梦,因而写风景要有一点浪漫。末流的文字缺少的恰是它。照着平素游览的经验,人在山水间最宜放纵心灵,直抒真性情,可惜转而为文,行走的愉悦多被不成功的笔法掩去。情见乎辞,依我的浅识,虽不必以抒情的态度作一切的文章(周作人《杂拌儿跋》),身临道不尽的胜境,以景述情、缘情叙景的手法总还是要有的。烟云供养,借文章言志、寄慨、托意,可单纯,可扬厉,必以不续弹前人旧调为上。言下的意思是,当今的创作中,寓目的摹景文字很多,笔下无情的不少。大自然是有生命的,人类对于自然的态度,就是对于生命的态度。不能从生命中抽离的是情感。失去爱恨的风景抒写是苍白的。有什么办法呢?照我看,还是以修心为上,怀了一颗易感的心,方能对山水有情,竟至渴慕烟霞成痼疾,让上山水佳处去寻生活成为生命的本能,才可善欣赏、会描画,在风景中领略人生风雨、世间沧桑。用心灵感应对象世界,飞在天边的一片云、一片霞,落在文字里,就能化作叫人感动的颜色。
理想的文字,固然要写出对于风景的记忆,更要写出对于风景的回味。前者偏重客观性,物象的方位形态、场景的空间格局等地理要素考验着观察力。后者偏重主观性,强调感性,尊仰诗意,追求心灵化,检视着审美力。自然美和人情美应是深度融谐的,缺失任何一方,空白也就留在那里了。
后说摹状人文景观。所涉物事更多,可说笔墨无所不至。我曾在一篇旧文里说过:山水不孤,笔之所触,其实是大可以宽泛的,除却自然之景,还无妨记人事、叙掌故、谈饮食,岁时风物、祭典礼仪、歌舞乐调皆可附丽,宗教和建筑的学问亦时常旁及。这比绘草木之姿、描花鸟之容、摹虫鱼之状、记瓜果之香,并不省力。少了这些,可说笔下无识。汪曾祺尝谓,要跳出风景去写,意思已很明白。铺纸,不能涉笔成趣,捧读就如喝寡味之汤。此话或可道出一些文章的弱处。现代散文家在这上面尤有作为,多能随物宛转,曲折尽情。《湘行散记》和《湘西》那样的长篇记历,将民俗乡风的真实勾绘与充满神性想象的历史叙述相交融;《浙东景物纪略》那样的屐旅笔记,把史传逸闻和山光水色相调和,画似的美而又诗似的醇。风景映现的总是人的视角,是个人的,而非人人的,这才产生了沈从文的湘西、郁达夫的浙东。今人因阅历、经验、学养和功力的亏缺,面对风景中的政治、社会、民族和文化诸要素,缺少驾驭能力,落笔亦极勉强。至多是把方志里面的现成材料一律摘引到文中去,形成一种饱学式的自我陶醉,作品无活力,少光彩,通篇尽为一种沉闷调子罩住了。补救之道,无妨是陆放翁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的老话。用心改善学习,学问做好了,感受景物的程度自能深些,出手的文章,文辞讲究,见解又好,断不会被人讥为浅率空疏。用沈从文的话说,就是作者得好好把握住手中那支有色泽、富情感、善体物、会叙事的笔。……而且还要博学多通,对于艺术各部门都略有会心(《谈写游记》)。
还要补说几句。现时,较少有人肯做摹景状物方面的技术训练了,多凭了一点旅行经验和习作底子便来写作,较差的语文基础无法满足艺术要求,美而成诵的写景篇章亦较难出现。语言是和内容粘在一起的,奇丽的风景遇到粗鄙的文字,传达不出胜地之美的万一,实难指望写真的成功,映到观者那里的印象必是模糊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风景散文,语言应该是粹美的。作者虽则纵览天地万象,用笔却是着眼在细处的,力求字句安顿得妙。至于郁达夫少用虚字,勿用浮词的主张,以目下一些人的语言条件看,还嫌高级了一点。即便这样,一个风景散文作家,总得有自己的语言,他的语言要经得起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