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内容包括:来自何方、手和、脚走向的摇动、中年的地址、未死的神话和一个青年、在别处的沉默——致友人书、因为离生命最近、草木之冥、立体:时代与人的真实、孤独是一种高贵、乡村精神等。
序
走出困境:散文到底是什么?
如同我们在所谓现代派的异域文学中本末倒置,领会的不是阅读时心与心朦胧相撞的感觉,而是那种几乎所有的服装工厂都能成批生产的流行衣裤似的“技巧”一样,我们用近乎虔诚的、笨拙而刻苦的努力来萎缩自己的心灵,在无限丰富、肥沃和繁杂的精神土地上,辛辛苦苦地种出了干瘪得连充饥也不够的食粮——我们的散文。一个泱泱大国,五千年(或可上溯到以想象孕育神话的无字年代)文明的广袤原野上,当时代的四季更换时,面对世界面对洪潮,何以在那公开的园地和尚不得发表的稿山里,竟生长着仿佛经历了一场旱灾似的发育不全的稀疏细草。时间和空间还不时把它们中间那些已经干枯而又被人为地插上并涂抹一层斑斑弱色的更无生命的梗叶忘却?为什么为什么?是没有疆界的心野已经消失?是永恒的太阳、雨和土地的孕育不再存在?如同大自然一般的历史其实永无贫瘠,无论灾难还是升平,都是它命中注定的、要来终至的永恒本色。地球从来没有因为台风、暴雨、冰川、地震、酷暑而不再生长万物。然而好散文毕竟黄金化了,本应除了黄金以外各有其价值的绿树、山岭、河流、大海……令人费解地从视线里消失。我们将其归罪于几个专制的执笏文痞自己都觉得已经站不住脚;千千万万拿着笔的人写出的文字连那支笔的粗细都不如,这岂不令人震惊?早在哥白尼发现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以前,相反的法则就昭示了精神创造的主宰乃是人类自身。这自身如今却使上帝在散文的领域里走到了绝境。
没有比散文更自由更本色更浩渺的了。我们费尽心思编拟的小说,为逻辑严密而如履薄冰的政论,树帜或亦步亦趋地在布满意象、韵脚、辞藻的荆棘中跋涉的诗歌,都远不如仿佛是在黄土高原或南海椰林里愿怎么喊就怎么喊,愿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的散文来得痛快!它那么适合青春,适合跃动的灵感,那么不拘形式,那么风格任意,最能姹紫嫣红;那么可以随意驰骋,信笔穿行,但却何以不如小说不如政论不如诗歌繁荣?是时代变了吗?时代变得恰恰更需要更呼唤散文了。你想想,那节奏那微笑那丰富那饥渴,没有任何岁月比此刻更适合你把人类的良知,信息匆匆里的沉思,连同想象、回忆、深情、惶惑、忧愤、希望、挣脱、痛苦,稍纵即逝的回归和延续,新旧中外文化的冲撞、惊醒等用笔触、用真诚蓊蓊郁郁、矛矛盾盾地汇聚在历史在东方在文学的沃野上。森林一片,海潮汹涌,崇山峻岭,河溪纵横,百花蔽地,这里那里有你的生命你的血脉你的自在,这是何等自豪何等快感何等欣慰的季节,你怎么能辜负自己,辜负散文呢?
但是散文这个从遗传学上讲是小说是政论是诗的本该异常强壮的杂交之灵,占有天时地利的幸运之神,却被我们呐喊自由创新或我行我素的许多青年、老年人扭曲了,几近奄奄一息。那浩卷繁帙的量多堆积正落叶般地证明质的罕见和珍贵。但在海峡那边,我们注意到,当他们汇入世界洪流的繁荣远远走在我们前面的时候,若干年来,那文体、立意、美的法则最无拘束的散文,也一直排在畅销书之首。我们在疾步追赶他们文明的橐橐声中,和他们一样的散文时代会不会到来?我们有多少人意识到散文得天独厚的历史和土壤与当前困境的反差是由于散文自身的吸毒和作者人心的早衰?我们有没有发现自己还不是自己心灵和个性的上帝,有没有头晕目眩,自以为是地捡起孱细的干枝黄叶和沙粒就企图把文明毁于虚假的一斑?抽干自己的一切,留下的是怎样的发表的沾沾自喜或不得发表的颓丧?孩子似的萌芽在走向茁壮的过程中却倒退为一个死婴的医学课堂标本,这反向的负数,令人深思。但当现状比比皆是时,接下来的就不一定是窒息是沙漠,而是希望和行动了。
因为人毕竟是人。历史毕竟是历史。
俄罗斯的《猎人笔记》《林中水滴》留给我们的不是“文学描写辞典”之类的干瘪;我们也不应该误解《庄子》《阿房宫赋》《岳阳楼记》,不过是过往的不屑一顾的唾沫;《我控诉》(左拉)、《鸟啼》(劳伦斯)不是晦涩,不是不合国情,它预示着横穿东方古国大地的黄河长江两岸也同样可以出现西方这种生机勃勃的精品。自然、社会、历史、精神,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深有多深,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源远流长,但拿着笔的人仿佛不思不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越写越不忍卒读,这不啻是悲哀,而且荒唐。
凡是无心无个性无真实的文字,读者将报以绝不浪费时间的拂袖而去,这是绝对的公平。
有意的骗子曾把散文地狱化了,而无意的好人又莫名其妙地将散文引入窄巷。“抽刀断水水更流”,当灾难将历史引向歧路、支离灵魂的时候,文学依旧并似乎依赖着这国计民生的厄运而获得财富(怪?——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但它至少证明精神与物质的行进常常不是教科书所说的成适当的正比,而是倒退的反比或貌似倒退却是遵循着铁的规律的执着。这种执着,总有一天要将物质和精神统统拉进历史的“八卦图”来,并肩而驰。哪怕再入歧途,重回正道)。这笔财富眼下几乎无可奈何地让小说政论诗歌独占了,曾经以自己的个性走完文字生涯的朱自清、郭沫若、郁达夫和杨朔,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遗产不仅仅被一代人模仿,更多的是许多人正在竞相模仿本来就成绩不佳的模仿者,从二分之一退化到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几近于零。捡起前人的碎布吞下去,自觉自愿地让自己消化不良,心河干涸、笔头枯燥,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饱读诗书的才子们,高谈阔论的热血青年,当诸位执笔的时候,俄罗斯原野上那种大自然的深沉、清新,毫不矫揉造作的美的滋润哪儿去了?诸子百家的警醒奇峻、汪洋恣肆又绝不空泛吹嘘,强说愁假抒怀的真诚厚实何以不见半点遗传?蒙田卢梭罗素左拉云云,开口闭口被谈得天花乱坠,其精华其社会责任感其勇气其个性怎么会在文中那么明显地荡然不存,露出先生(鲁迅)在车夫面前自责的那个“小”来却又毫无知觉?我们的血管里到底流着什么?当自己还能责问自己时,伟大的成长就开始了。而等到历史来责难时,废字往往已经被收购加工,变成和精神创造无关的造纸厂的新的利润(这结局还算好的),当事人只有叹息或不知叹息地虚掷光阴了!
散文的复兴、发展,在于人的解放,心灵的真实,在于青年,在于“散文”的批判。
走出困境就是走出束缚,走出角落,走出模仿走出自欺走出非个性走出对先人对散文的误解和俗浅,承认心灵就是心灵,坚信散文不是你或旁人认为的社会已经“承认”并由于种种原因印成铅字的“散文”;你完全可以创造散文。这样就有可能出现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的诸子百家,各领风骚,万紫千红。散文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无处不在;散文就是你,就像你就是世界;它不屈从任何模式任何标榜任何权威,就像精神即使在牢狱里也会自由自在地生长呼吸。散文不是亘古不变的日晷,是数不清的山,是千姿百态的树,是草原,是花群,是千百万人心中不同的夜空,是复活节岛的沉思,是现实的冷静、愤怒、尖锐、调侃、享乐,是上溯地球形成的奇想下至亿万年未来的推测……只要是你的,只要你相信,只要你不侮辱自己,你就一定能写出和生命一样不可言喻的美妙和感人的文字。
这个时候的散文,这样的散文,生于博大深邃的心灵,兴于斯,长于斯,与你同在,与人类同在,汹涌澎湃,属于青年属于中年老年,属于千千万万读者,各取所需,脍炙人口,四季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