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废墟》
文/陈璐茜
在气温接近零度的北京,你的最后一个冬天,我的最冷的冬天,我们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游览颐和园和圆明园。
忘记司机先生姓什么了,但还记得你用同样的京片子和他话家常,像变色龙一样,你总是能很快地适应新环境的颜色。
车子停在颐和园门口,司机让我们下车,并约好了傍晚六点再来接我们。
颐和园的宫殿,看得出做了很多修护,多半是在梁柱之间糊了灰色的水泥,显得不伦不类,加上将苏州的街景搬到北京的宫殿里,更像是在古董皇冠上,镶了晶亮的假钻,红的、绿的,闪烁赝品的光芒。
我们没有失望,因为也没有什么期待。相反地,纯粹人工挖掘的昆明池,一望无际,真正显示出帝王的威权,影响到现在。
走在池边的垂柳小径上,我们像跑接力似的,将相机传来传去,轮流给对方拍照,笑容的背景里,迎风摆动的杨柳树,抖落满地冬日稀有的阳光,是一幅印象派的名画。从颐和园的侧门叫车,前往圆明园,比起颐和园的景气,圆明园可以说是生意清淡了,连售票员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好在小店里买票。
你看到入园券上的西洋楼废墟照片,就嚷着要去看,于是我们排除了其他游园路线,一路走向废墟,尽管如此,还是经过了射靶场、碰碰车、脚踏游艇区、原始非洲馆,那些游乐设施据说是为了要帮助圆明园赚取修复经费的,然而在整修工作尚未开始之前,圆明园又遭受另一次灾变。
对于那些不协调的设施和噪音,我们并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向前走,走向废墟。
刚开始,只看到了很多大石块,走近一看,才发觉石块都经过精密的雕工,我们在石堆里,试着辨认出水法(喷水池)、舞台和迷宫。
风太冷了,我们各自拿出口袋里的护唇膏,为对方嘟起的嘴唇,涂了一层光亮,然后笑,眼睛也是亮的,急于用身边的石块重组一个西洋式的花园。
废墟的美在于拥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延伸,因为不成形,所以可以用想象力和感情修护。
我们在大石块间跳上跳下,寻找令人惊叹的艺术图腾,仿佛是流浪已久的精灵,终于找到了心目中最美的花园,舍不得走了。
回头看西洋楼废墟最后一眼时,夕阳正好落在残破的贝壳形水法上。
天黑了,司机才到,颐和园和圆明园的黑夜也降临了,对历经百年的废墟来说,一天的时间不算什么,但是对走进废墟的我们来说,这个下午,我们有机会触探到心底深处的废墟,待从废墟中站立。
在你走前一个星期,曾对我说:“和你结婚,使我重获新生。”
你在废墟里站出了一个花园,如今你飞进了那个花园,俯瞰废墟。
自序《“图一”与“图二”的图说》
日本漫画单行本的封面折页,有时被利用来作为作者表现小幽默的袖珍记事。富坚义博曾经写过一段《如果我转世》,大意是他转世成一个透明人,职业是揭发内幕的报道作家,因为是透明人,所以他从容出入各种空间,能够探知任何人采访不到的内幕。终究在某个冬天,透明人受到周刊编辑的压力,为了赶出新稿件而冻死在某偶像级男星的家中,目前他的尸体仍然躺在后院,没有被发现。
读到漫画家这一小段精彩的幻想,觉得这真是某一类作家的写照,当然我指的不是人缘不佳和死于非命这些部分,而是“透明人”的象征性。像美国黑色幽默作家品钦,他的行踪和面貌隐秘得像是另一个透明人,这难道不是他作品之外另一桩黑色幽默吗?言情小说家岑凯伦又是一个例子,从来没有读者怀疑到他的性别。
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宁愿变成一个不露面的作家,非得提供照片的时候,就拿出“图一”来,图说是“取材时摄于某古代废墟前”或者“婆罗洲 B 部落原住民为作者绘制的岩画肖像”。
年幼的时候觉得被群众淹没是一种恐怖的情绪,现在恰好相反,觉得自己至今仍然默默无闻地隐匿在人潮中是一种奇特的幸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小说家这般写道:“霓虹灯在对面的街口亮起来,巨幅的电影广告牌上那场可怖的非洲大火,仿佛和晚霞连成一片,一直烧到天顶上去了。”我早已经失去了这种类型的感动,在巨幅的电影广告牌前和人群一起步上天桥,觉得看板上的恐龙荒唐而可笑,和日复一日的晚霞毫无关系。
在出版第一本小说集之前,蔡源煌教授曾经提醒我:作家不必轻易曝光。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的深意,现在顿悟了也噬脐莫及。所以,现在我必须为了自己的造型感到困扰;譬如说“图二”,我实在不明白这张照片上的背景和“他的表情”究竟和我的创作发生怎样的关系?
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存在着表情,每一篇作品中也隐藏着作者真正的脸孔。
那张“真正的脸孔”是超越生理结构的,魔术般变换着造型。最近参与某个文艺杂志四十周年的大系编选计划,读到早期的邵僩、朱西甯,也看到李乔、季季乃至张大春年轻时代初露锋芒的模样,发现他们今昔变异之剧烈,远远超过他们的生理容颜。
除了那些坚持下去的作家,无数 × 年代“新星”“潜力雄厚的作者”,他们当年青春的表情黏滞在散发霉味的书页上,令人触目心惊,而且想到一种食物:壳里躺着半透明胚胎的熟鸭蛋。
“他人即地狱”,这句话有趣,而且道理深长。
——1993 年 7 月 18 日《中时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