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豆瓣2023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TOP4
★ 作家、画家顾湘全新小说集温暖上市,写给老实好人的情书——画着《好小猫》、搬离《赵桥村》的作家顾湘,时隔多年交出了她全新的小说创作。自在肆意的晃游生活,对人世的独特体察,和探索宇宙万物的兴致,编织成顾湘的小说世界。这些故事起笔于日常生活里的想象、灵感、阅历,充满奇思妙想,笔墨自在轻巧,却写出生命的重量和不甘。“就是这样对世界热心,又和世界保持着距离。”
★ 十一种爱与孤独,生而为人,无力又多情——“我希望各式各样的普通人能过着各式各样的普通生活,而不是所有普通人都只有一种普通生活。”租房失火的城市白领,音乐节邂逅的往昔恋人,上海郊外出游的老人,和平公园里领养兔子的男人,在异国恋爱的学生……十一个“老实好人”,十一种爱与孤独。他们笨拙而诚实地活着,在人世的风浪中寻求一点爱和藉慰,看似平静的日常里,总藏着一两桩伤心事。“这些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像一团蘑菇,一棵树,一阵风,一个星球,和宇宙间所有的事一样。”
★ 作者倾心绘制书衣,美妙有趣的文学插画,演绎小说场景——顾湘绘制封面插画,演绎小说场景,《和平公园》《球形海鸥》《下沉》等多篇的场景元素呈现,图像与文字相伴,形成独特的美学风格。
球形海鸥(节选)
六月中我做完了大报告,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任性地前往远处。像种子搭上鹿那样,搭慢车随意移动和落下。地图上或近或远的门泉引人不断向更远处走,譬如一条两侧不少卷帘门上画着涂鸦的街巷,或是镜子般水田的那边有一个孤零零的遗址。我们走过各式各样的道路,一天大约走上三十公里,参拜树荫和白云,从热闹的地方走到没人的地方,又从没人的地方走到热闹的地方,比直接坐车到一个地方跟前的感受更清晰和能更明白一点儿,诸如山是怎样隆起的,河水怎样流淌,人和他们的生活怎样在大地上聚拢和离散,寺庙、便利店和邮局又何其相似。人头攒动的市中心商圈、交通枢纽、寺庙、神社和幽寂无人的墓园里,门泉都挤挤挨挨,一视同仁地大量形成于短暂虚浮的生和坚固长久的死之中。
因为一做完报告就出去了,还错过了十八号的地震。
有天我们在京都清水寺遇到了另一个在玩这个游戏的人,他走得比我们快,我们过了仁王门的时候就发现我们刚才沿着寺门前商店街一路占领过来的门泉被攻陷了,随后他渐渐追了上来,不过也陷入了越来越稠密的人流中,像我们一样只能缓缓向前挪动,我们点开他的游戏档案,发现是个纪录惊人的玩家,在大殿里,他占领了我们身边的门泉,这意味着他离我们很近,就在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我们四处张望,想找到他,就像我最初注意到瞬一样,玩这个游戏的人很好认,大殿里太拥挤了,我不想妨碍别的游客,就和瞬来到大殿外稍微空一点儿的悬空平台上等着,接着就看见了他。果然好认,你一看到就知道是他,他外表普通,约莫三十多岁,戴眼镜,头发略蓬乱,穿黑色西装外套、淡蓝色衬衫和浅卡其色长裤,斜背一个单肩小包,左手腕套着装饮料杯的塑料袋,左臂上还挂着一支透明长柄伞,突然从人群中游离浮出,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小声说了声“嗨”,他没抬头,径直向前走去,我看见了他的手机屏幕。我们再次参观他的档案 :在这个游戏里,他步行了两万多公里,做了一万六千个任务,参加了四十三个任务日,算他从游戏发布时就开始玩,四年多,他平均每天走十五六公里,做十个新任务,参加了举办过的所有任务日活动—像朝圣者一样在玩这个游戏,也许搭上了生存之外的全部时间和精力。人群中有这样一位全神贯注于攀登虚空之塔的人,而只有我们发现了他。
我们到地主神社的时候,看到他已经去过上面,从石阶走下来。我们为这时隐时现于人群中、全神贯注于攀登虚空之塔的人驻足了片刻。
他走了以后我们也上去了,上面全是人和用于各种良缘祈愿和占卜的大小物件,我觉得有点尴尬,瞬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我们很快离开了那里。
到了河边,不自然的感觉就消散了。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我没有什么想求和想问的。我已经遇到特别好的旅伴了,我们很快会分开。
我也记得海明威那些没打仗的小说,有很多篇都是男的摊牌,说觉得没劲了,让女的一个人走了,男的留在树林里、河边,自个儿清静清静,我能感受到她走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轻松、快乐、不在乎她的死活。真可怕。即便我好像是那个喜欢留在树林里、河边,自个儿清静清静的人。
“你请我吃鳗鱼饭吧。”我说。
“好啊,为什么忽然想起来。”
“因为‘我去你留两个秋’。”
夏天繁盛而美丽,但会结束。“青春 18”的车票买了又买,用掉了好几张。夏天到了最娇艳的时候,风里就能辨认出秋天的预告。桔梗和胡枝子开着花,坐渡轮穿过的浅海湾愈加澄澈,边缘倒映着葳蕤蓊郁、但其实它这一年的努力已经进入尾声的树木,独角仙跌落在地。山里的狐狸快长出新绒毛了吧,真想摸一摸呀,忍不住想。
“人的脑子里会闪过各种念头,”我说,“只是想了想,没有打算真的要怎么样,而且想了以后觉得更不可能,所以也许可以说是不值一提的东西。”但是现在这么安静,只有海浪哗哗响,我觉得说说也无妨。
“很早的时候我就想象你开了一个小公司,做旅游生意,但是不景气,没有生意,接待客人用的袋泡茶也快过期,有天接到了客人,结果是你妈妈带人来帮衬你。我还想象过,你住在我很小的房子里,整天坐在床上,这也不能怪你,因为我的房间确实放了一张床就没什么别的地方了。我知道我看你坐在那里,很快就会很烦躁,希望你快走,当然我觉得你也不会坐在那里,你看到我的小房子,就知道住不下。”
他忽然笑着说:“看来你真的蛮喜欢我的。”又说:“你要不要听听我想过的?”
“我本来觉得,没做到的事,就不要说比较好,不然很像骗人。可是听你说了,我又觉得说也可以。”
“我有个语言学校认识的老师,还做劳动力中介,有天我想我也许可以去找他介绍我去长野种生菜,然后把我的学费给你再上个学,反正你喜欢上学。”
“给你看个东西。”他说。
他打开手机,给我看了一枚门泉钥匙,那是一棵伫立在田间道路中央的山梨木树,四周是广阔青翠的生菜地,远处是山。
“不要太感动,”他说,“别抱希望。”
“我没有,”我说,“把这个钥匙给我吧。”
我去参加研讨会的夏合宿的时候,正是长野的乡下抢收生菜的季节,今年生菜长得很多,劳动者们早上四点之前就来到田间,因为带着露水的生菜又甜又脆,太阳出来以后就会变得逊色,有人把生菜割下来,码在田垄上,有人装箱,想要试试自己行不行的实习生只管搬运,中间八点休息吃了一会儿早饭,到下午一共搬了大约两百箱。
我将目光投向远处,感到我们就像浮游生物,藻类,或糖块,浮沉在时间的河流里,并慢慢溶解其中,我们的此刻正一起溶进山和海,海面上正闪耀着无数细碎的波光,那些粼粼波光,还有悬崖边和山涧里的白色水花,时隐时现的青苔,站台上的鸟叫声,数码投影的水母,闹市中的卡丁车,来过村庄的海啸,海啸还会再来的海岸,一些念头,水黾或蜉蝣般的一生,比庙宇高得多的树,每一刻,都被我认真而用力地吸纳和蓄存在心中,无谓短暂或长久,真实或虚幻,全都真实无比。我望着海的平面,想着这颗地球正在旋转,世界或许正在缓缓倾斜,如果来日我所站立之处变得干涸贫瘠,生活皱缩起来,我也将凭着储藏在心里的水,像苔藓一样活下去,并使我脚下一点石头化作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