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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遍地诗歌一座城
凌晨五点，父亲和母亲穿戴整齐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正值腊月，屋外的寒风时时挑衅木制失修的窗框，发出阵阵呼啸。我从被窝里跳下床，趴在结了霜的窗玻璃上向外张望。父亲骑车的背影模模糊糊，书包架上母亲瑟缩着身子，脸颊紧贴着父亲的后背。街道空寂，夜色脉脉含情很快包围了他们。
父亲骑的是一辆飞鸽牌二十八寸载重自行车，这辆自行车忠心耿耿地伴随父亲近十个年头，父亲对它也很爱惜，总是擦拭得雪亮。月初，我们一家从北国吉林迁至江南马鞍山，它也一路辗转托运而至。这辆自行车是我们家最值钱的行李。此刻，它的光彩照亮了父母的前程，也照亮了我的幸福，对于我来说，幸福就是看得见的美食。
父母到达目的地时，花山菜场里已经排起了几组长长的队伍。当时的市中心解放路一带，花山菜场是唯一的菜市场，属国营单位。进得菜场一扇拱形的铁栅栏门，迎面是由四个水泥台组成的矩形空间，前两个是蔬菜柜台，后两个分别是肉食柜台和水产、禽类柜台，靠边北侧是豆制品柜台。父亲和母亲很快进行了分工，买猪肉的人最多，难度最大，由父亲上阵，母亲排在买鱼的队伍里，自行车临时客串，被父亲安置在购买豆制品的队伍里。
天蒙蒙亮时，人群忽然骚动拥挤起来，有序的队伍立刻散了形。父亲的自行车招架不住倒在了地上，母亲见状，不顾一切地扑向自行车，眨眼间，母亲就像一枚落进人流旋涡的树叶。
那天，父亲斩获了两斤肋条肉。回家后，父亲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述当时压肩叠背的情景，喜笑颜开。母亲却在一旁唉声叹气，母亲为了保护自行车，在慌乱和拥挤中不仅没有买到鱼，还痛失了鱼票和豆制品票。
两斤肋条肉码了盐悬挂了起来，每时每刻，它高高在上，态度鲜明地藐视我们。母亲说，到除夕那天，这块肉将分别用来红烧、剁肉泥包饺子、和在萝卜丝里炸肉圆。
时值 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这是我们家落户马鞍山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希望除夕的餐桌上有肉有鱼，寓意年年有余。无奈，痛失鱼票令母亲懊恼不已。眼看着到了腊月二十八，一大早，父亲乐呵呵地说，他想到了解决我们烦恼的好办法，不仅可以弄到鱼，而且会让我喜欢上这座新城市。
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出了家门。当年坐在自行车上兜风是我最大的乐趣，许多时候父亲骑着自行车并不为到达某个目的地，就是为了兜风，类似于当前的自驾游。初来乍到，对江南水乡，我既新奇又挑剔，有一些向往又有些排斥，在我的内心，北国的千里冰封仍然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当时的马鞍山市区局促，沿着新建的团结广场大转盘向东，很快就到了郊外。自行车驶上一处田埂，极目远眺，不见白雪皑皑，只见大片绿色接踵而至，冬天的田野，处处是绿油油的麦田和碧翠的青菜，间有水田穿插，更有塘水碧波荡漾。
临近一处水塘父亲停下了车，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样东西。父亲居然准备了简易的鱼竿。备好鱼竿，又用小铁铲挖了两条蚯蚓做鱼饵，父亲把鱼钩投向水面。冬日早晨的太阳，阳光黄灿灿的，特别金贵。父亲望一眼太阳随口吟道：小男供饵妇搓丝，溢榼香醪倒接罹。日出两竿鱼正食，一家欢笑在南池。随后，父亲笑眯眯地感慨道，眼前的情景与诗歌十分吻合，行尽江南，随便一处便是诗境。
父亲说，守着江南水乡，我们不仅有鱼还有诗呢！父亲问我，你说是诗好呢，还是鱼好？我当时虽然嘴馋，一直惦挂着水塘的鱼儿上钩，但处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环境里，又被父亲描绘的诗意感染，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在吃喝之外还有一种更宝贵的食粮。我说，都好。父亲见我没有反感，趁热打铁教我背诵了《望天门山》《姑孰十咏之姑孰溪》，为了便于理解，父亲特意逐句讲解。听着父亲的讲解，我对诗中描写的诗境和意境的向往使我渐渐地淡忘了那水中的鱼钩。那天，我们只收获了两条两寸长的小鱼，但父亲却动用了满载而归四个字形容我们的收获。
其实，那一年我家除夕餐桌上还是有大鱼的，母亲用面粉做了一条鱼的模型上锅蒸熟后，打了红卤，配了葱花和父亲钓的两条小鱼，一同摆放在盘子里，非常逼真而丰盛。这道菜是那年除夕的一道亮点，此外，我在饭后当场做了唐诗朗诵表演也是一道亮点。那个除夕，一家人听我背唐诗的温馨画面成了年年回味的经典。
开学后，学校开展活动，组织同学们写诗读诗，父亲鼓励我上台朗诵，竟意外获奖。奖励不仅让我很快融入了新环境，也意外地成了我学生生活的一部分。而阅读、朗诵诗歌的爱好直至走上了工作岗位依然保持着。因为身处得天独厚的生活环境，使得父母对我的教育也充满了积极乐观的诗情画意。生活在这拥有诗歌文脉的城市，我时常感到恍惚，分不清是更爱城市还是更爱诗歌。或许这两种爱已合二为一。
2005 年 10 月，经国务院批准，我所生活的城市成功地举办了第一届中国诗歌节。从 2006 年起，马鞍山中国国际吟诗节正式更名为马鞍山中国李白诗歌节。矿山为源的城市却因诗歌令世人瞩目。
至今马鞍山已举办过三十八届诗歌节，城市几经变迁，市容也不断扩大，当年与父亲垂钓的田野已高楼林立。然而，其土地筋脉，风韵依然。
我时常想起，父亲骑着那辆载重自行车载着我先后去过采石矶、大青山、姑溪河畔、天门山……我背诵的诗歌中描述的情景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像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卷，令我怦然心动。我难以忘记，出了城后在乡间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父亲操纵着自行车像是在练习杂技一样绕过一个个土坑，而我颠簸在书包架上就像是父亲精心保护的瓷器道具，父亲不断地提醒我，坐好了，保持平衡。就是这些贯穿之间，父亲对我说，我们其实是走在一条文脉上。父亲以马鞍山为中心向外地延伸，历数《送人归江宁》《南陵道中》《秋浦歌》等名诗，父亲读诗还介绍诗的作者，父亲说这些诗句中有作者的感悟，而诗中描写的诗境保留着诗人的目光，因而这些山水充满了灵气。此后，我便把那种在自行车上的颠簸的感觉理解为脉动的感觉，并且无法舍弃。这种感觉伴随着朝朝夕夕，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种感觉在2015 年底宁安高铁开通之际更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内心，传递给我脉动的感觉，这感觉里有一股不可言说的诗意和亲情。这诗意源自于我们安居的土地，它甚至超越了亲情。
父亲小时家境殷实，先上私塾，后又进入新式学堂，满腹才华。投身革命后跟随解放军队伍转战南北，曾被打成右派，下放北大荒。母亲为了跟随父亲，放弃了家乡教师的工作。父亲平反恢复工作后的最大愿望就是回到家乡泰州。在马鞍山居住十年后，父亲当年的老战友几经周折终于联系到父亲，告知父亲当年有人在调令上做了手脚，父亲原本是要调回泰州的。父亲得知实情后表情平静，他说，这里很好，在诗城有诗。
不久前，父亲的老战友由上海乘坐高铁来探望母亲。这位叔叔曾于 1958 年到 1978 年在马钢一铁厂工作过，故地重游，先是去了幸福路，又去了马鞍山长江大桥，老城出新，新城出彩，老人一路感慨，说起我去世的父亲不胜唏嘘。
手握方向盘，我一度泪眼模糊，不得不放慢了车速，我分明聆听到父亲的脚步，一路追随着我们，那脚步声踏着诗歌的节奏遍布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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