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月光之爱——中国经典女性文学,为您构建爱情的理想家园,寻找心灵的栖息地)
定 价:22.1 元
丛书名:月光之爱
- 作者:徐小斌 著
- 出版时间:2012/12/1
- ISBN:9787229054489
- 出 版 社:重庆出版社
- 中图法分类:I247.57
- 页码:423
- 纸张:胶版纸
- 版次:1
- 开本:大32开
“月光之爱”选粹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系列,爱情是人类最美好、最神圣的情感,是文学最有魅力的叙述。在当代社会,爱情越来越不被人们珍惜,但唯有文学始终与爱情相伴。爱情在现实中被稀释,但它仍然是文学中最生动的一股清泉。我们尤其不能忽略女性作家对爱情的书写,她们是爱情最真诚的守护人。
《羽蛇》是一部长篇小说。该小说是中国第一本被世界著名出版公司西蒙?舒斯特确定并翻译成英文的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同时,数家小语种也已签约。有: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巴西、挪威等。在国际上有着深远的影响力。宏大故事的引子来自于:光绪二十五年,慈禧太后把玄溟抱在怀里。玄溟老太太的母系家族的后裔,个个都是人物。小说讲述了一个庞大的母系家族,包含5代12个女人,兼具不同性格、善恶、美丑。徐小斌坦言“我想把这些角色组合起来,最后决定用血缘来串联。原因是血缘带着神秘,有很强大的亲和力。亲爱之中,又隐藏着仇恨。”
第一代女人杨碧城是女人中的极品。她出身满清贵族,而在太平天国洪秀全淫乱的后宫里却守身如玉的呆了三年,这本身已经是传奇。她容颜脱俗,风华绝代,一手绣技独步天下,她坚守爱情,不慕繁华,忠贞不渝,宁可孤独的守着爱情在贵族的暮色里慢慢凋零也不愿在繁华的红尘里空虚的放纵,临死都保留着一份幽雅与雍容。第二代女人玄溟是走向没落的贵族大家庭里的暮色女人的代表,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既不能像上代人那样在才子佳人的童话里畅饮爱情,又不能抛下传统礼教的枷锁勇敢的去追求,当年华老去,老态龙钟的玄溟只能在寂寞中抚摩着那串紫水晶灯凭吊失去的辉煌。如果说玄溟还有一份古典情怀可以追溯,那么第三代女人若木只剩下触目惊心的苍白,在初恋惨遭灭顶之后,仅存的世家小姐的精明世故也一步步滑向市侩庸俗。第四代女人以陆家的女儿为代表。陆绫生理上早熟,心理上晚慧,性意识的提前觉醒让她的一生都充斥着骚动与不安,其粗糙的生命充盈着这原始的欲望,连亲生妹妹都成为她的欲望的牺牲品。天资丰美的韵儿作为第五代女人是90年代典型的都市女郎。从杨氏流传下来而代代削弱的贵族气质到韵儿彻底告罄。16岁的韵儿已经真实而热烈的捕捉到以肉体换取物质的狂喜。她在与男人们的交易中简单而直接的各取所需,祖辈们对爱情的坚守在她看来是匪夷所思,生活就是这么简单,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在强大的物质面前是那么的脆弱与朦胧。
这部中国前卫女作家徐小斌的著名代表作品,其语言浓墨重彩,烈焰绘金;故事浓情蜜意,爱恨交织,是绝少遇见的宏大家族题材小说。
中国女性文学优秀作品,五代女性人物的刻画,深入尖锐透彻,刀刀见血直逼人心,又令人深思伤感,这样的文学作品是没有国界的;历史深度,巨大的覆盖面,上下一百年,时空的张力,令人高山仰止,又横跨到眼前的中国,直面现实;作者的语言叙述,跨时空,每代女人都有人称转换叙述,叙事方式独特新颖,有神秘色彩与宗教色彩。
徐小斌,女,当代作家。祖籍南方,出生在北京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自幼习画,曾下过乡,当过工人。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大学,现为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一级编剧。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理事。自1981年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为止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包括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电影、电视剧本。《徐小斌文集》五卷本于1998年由华艺出版社出版。在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美国家图书馆、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等均有藏书。长篇小说《敦煌遗梦》、《海火》、《羽蛇》、《德龄公主》等均在海内外有很大反响。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序言
开场白或皇后群体
第一章 神界的黄昏
第二章 缺席审判
第三章 阴爻
第四章 圆广
第五章 荒芜童话
第六章 落角
第七章 戏剧
第八章 广场
第九章 月亮画展
第十章 碑林
第十一章 普度
第十二章 终结与终结者
第十三章 尾声
序言
开场白或皇后群体
第一章 神界的黄昏
第二章 缺席审判
第三章 阴爻
第四章 圆广
第五章 荒芜童话
第六章 落角
第七章 戏剧
第八章 广场
第九章 月亮画展
第十章 碑林
第十一章 普度
第十二章 终结与终结者
第十三章 尾声
这片著名的风景区在60年代上半叶还不为人所知,相反,它是作为一片贫脊荒凉之地在收容着那些被当时世界淘汰的人。有一座小木屋童话般地矗立在这片高大的落叶乔木之中,在黄金般灿烂夺目的树叶背后,有一角紫蓝色的天空渗透出意义不明的静谧。
有一种神秘令人无法驾驭,你只能听凭那力量把你拉向悬浮在天空的古老幻想,但你并不满足那些故事,那些被风雨剥蚀的故事,我要说的是我这个故事的场景具有反差极大的变化。你需要不断地适应它。
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像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轶丽,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它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莹。
还有一口湖,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本来应当避免这样近似太虚幻境式的场景,它毕竟显得不那么真实,木屋前的那口湖尤其如此,那湖如凌空出世般地出现在森林的背景前。湖水蓝得像一整块透明的水晶,湖底的水草像珊瑚一样生出无数美丽的触角。在60年代上半叶若木随丈夫被发配此地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把手伸进水里,她怀疑那水有让人中毒的蓝色染料,假如她真的伸手入水,那蓝一定会侵入她的骨缝里,永不消失。直到小女儿把一双小手伸进水里玩,若木才打消了这一禁忌。小女儿叫羽,她一直叫羽,只因她属蛇,我才把"羽蛇"这两个字如此牵强地拼凑在一起。当然,还有其它的原因。这原因需要你留神在后面的故事中寻找。
羽的出生令若木大失所望。若木盼望的是个男孩,而且,羽远没有母亲企盼的那般美丽,除了那过份长的睫毛之外简直是毫无特色,那睫毛闪动的时候很像是一把一开即合的黑色羽毛扇,于是若木的母亲玄溟叫她做羽。
她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则是若木的即兴之作:生大女儿时若木对绫罗丝绸感兴趣,因此叫绫;生二女儿时若木又喜欢了吹箫,因此叫箫。两个女儿当时都在离这里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念书。
若木的母亲玄溟当时刚满一个花甲。玄溟生于上世纪之末,浑身散发着世纪末的凄清。玄溟在世的时候若木总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在羽的记忆里,若木从不到厨房里去,每到该做饭的时候若木就拿起那根纯金的挖耳勺。而玄溟则颠着一双小脚在厨房里穿行,那脚裹得精美绝伦。
在羽的记忆中,玄溟的脚十分特殊,羽喜欢一切特殊的事物,晚上,当玄溟脱掉鞋子之后,小小的羽便双手捧起外婆的脚,吻。每当这时玄溟威严的脸上便漾出慈祥的笑意。玄溟问:臭不臭?羽说臭。玄溟问:酸不酸?羽说酸。玄溟就满足了。这是每天必要演出的节目。那一双黑色缎鞋就孤寂地置放在角落里,形状很像羽叠起的纸船,鞋尖像船头那样微微翘起,各镶一块菱形绿玉。
玄溟的一切对于羽来说都神秘而诱人。玄溟有个很大的梨花木柜子。是那种很好的金花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装修材料里,被人称作“金不换”,是最好的木地板材料。柜子上大大小小有22个抽屉。所有抽屉的钥匙都攥在玄溟手里。玄溟能够迅速而准确无误地找到每一个抽屉的钥匙。后来玄溟双目失明之后依然如此。她的指尖刚刚从那些冰冷的金属上划过,便可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玄溟活得十分精确。有无数种数字种植在她的脑子里。她失明之后漆黑的眼前常常划过一些类似符号的数字。那些数字闪烁着暗银色荧火虫似的光芒,照亮了玄溟的余生。
有一个黄昏。(我们这个故事的很多场景都发生在黄昏)羽钻在床底下玩布娃娃。羽常常喜欢钻进床底,一呆就是半天。她觉得床底的黑暗可以给予她某种安全。羽从床底下看见一双镶着菱形绿玉的黑缎鞋走进来,那双鞋停在梨花木柜前。羽迸住呼吸看见玄溟逐一地打开22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有一串紫水晶制成的紫罗兰花,这些紫色的花朵在黄昏光线中格外神秘。玄溟把这些花朵逐一地穿起来。这些紫色的玻璃样透明的花结成了一盏灯,一盏十分华丽的藤萝架一样的灯,那些花朵像钥匙一样在玄溟的脑子里早已编好了密码程序。貌似相同的花朵在玄溟的眼中是不同的,只要穿错了一朵,便无法结成一盏灯。
羽简直着迷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婆的游戏。那盏灯在黄昏的玻璃窗前显现出一种无法染指的美。那是一个梦,黄昏窗外绿叶扶疏中飘浮起来的梦。羽的手无法触到它,但手指却分明感觉到一种玻璃器皿冰冻般的寒意。
黄昏中一盏紫水晶结成的灯。串串花朵发出风铃样的声音。羽知道,那是一种昂贵的声音。
玄溟会对着灯沏一杯香茶,茶在这灯光下慢慢凉去。
3
羽已经很久不大讲话了,因为她说话很迟曾经被父亲误以为是哑巴。她心里很明白,她之所以不爱讲话是因为大人们不相信她,她眼里看到的东西,总和人家不一样。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这问题后来屡屡暴露出来,变成她一生的倒霉事儿的真正缘起。譬如她看见窗外晾着衣裳在夜风里飘荡,就会觉得是一群没腿的人在跳舞;听见风吹蔷薇花的沙沙声就吓得哭起来,认定是有蛇在房子周围游动。在门口那个清澈见底的湖里,在有一些黄昏(说不上来是哪些黄昏),她会看见湖底有一个巨大的蚌。那蚌颜色很黑,有些时候它会慢慢地启开一条缝。她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惊叫了起来,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只要她当时拉住父亲或母亲的手,她便会紧紧拉住他们,站住不动,另一只小手指着湖中,发出"呐---呐"的声音,但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会十分粗鲁地拽紧她的胳膊一扯:该回家吃饭了!
她还常常听见一种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常常是含混不清的。偶然能听到几个词,也不大懂。但是那耳语对于她,似乎是一种神喻,她常常照着那含糊不清的指示去做,因此做的事让别人看来往往莫名其妙。因为她还小,并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而真正引起注意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那时她还不会说话,等她会说话的时候已经不再想说这些事了。她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面对湖水发呆,湖边各种各样奇怪的花朵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下悄悄地闭合,在太阳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颜色变得十分阴暗,那些花瓣会变得如同玻璃一般透明而脆弱,她捏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发出纷乱而破碎的声响,这时,她会看见那只巨蚌静静地躺在湖底一动不动,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躲过家人的视线来到湖边,她的头发如烟一般在空中飘动,闪电把她的脸勾勒得忽明忽灭,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湖水一片黝黑,就在她穿行在那片奇怪的花丛中的时候,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湖面,她看见那只巨蚌慢慢打开了,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她趴向水面细细地看,她的头发像淡青色的水母一样在水中飘浮,雷声闪电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压迫在一个七岁女孩的身上,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她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后来闪电中掺进了手电筒的亮光,这几种光线把她和湖水分割成许多块面,就像大教堂中罗可可式的彩绘玻璃一样,在这同时她听到外婆声嘶力竭的唤声。
有一盏灯渐渐近了,她闻到茶叶的芳香。
4
在若木收藏的相册里有一张玄溟年轻时的旧照,那是光绪末年的产物,当时的玄溟只有9岁,却已经绝艳惊人,一切都预示着她将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但末世的离乱害了她,末世的离乱把她的美淹没了,或者说,把她的美改造了,改造成了一种无奈的凄清,那张照片的珍贵还在于玄溟背后的那个女人,那女人身着宫服,看上去肉滚滚的毫无线条,圆脸上一双大眼睛和精心描画过的嘴显得毫无生气,无论如何不能算作美丽,但那女人的名字却作为了某种美丽的牺牲品的象征被载入史册,她是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玄溟的“族中姑姑”。
那是光绪25年盛夏的一天,也是珍妃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关于珍妃的死有着许多说法,最流行的一种是由于珍妃"干预朝政"而被慈禧痛责,后被关入三所,仅通饮食而已,最后由慈禧降旨被崔阉推入井中而死,但是玄溟坚持说那绝不是慈禧的意思。
玄溟说当时还没等慈禧下令崔玉贵就已经把珍妃投入井中,不然的话慈禧不会后来见到崔阉就害怕,更不会撤了他总管的职,早早让他出了宫。玄溟与姑姑珍妃合影是慈禧一次格外的恩庞,垂暮之年的慈禧喜欢一种袖珍式的美,那是一种可以把玩的美丽,女孩玄溟在慈禧患了白内瘴的昏花老眼中绝艳惊人,她想起自己豆蔻年华的时代,于是闻到了一股葫芦花般的气息,她手中纤细的折扇荡漾着生丝的香气,她让女孩玄溟坐在自己的膝上,此时的慈禧早已骨瘦如柴,玄溟小心翼翼地蜷起双腿,生怕身下那两段枯骨会突然折断。
几十年之后这件事便成为玄溟谈话中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玄溟总是这样开始:光绪25年慈禧太后亲自把我抱在怀里…这个话题演变了几十年之后变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故事:玄溟是清王朝末代格格中最美丽的一个,是慈禧最钟爱的曾孙女,慈禧曾多次宣她入宫,曾有立为小公主之意,只是因了慈禧的离世,这一切才化为泡影……
时间总是把历史变成童话。
母亲的话使若木觉得自己是一位满族公主的后裔,于是若木总是用公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即使是在离乱的时代,若木也总是用刨花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若木的头发十分丰盛,梳成一个大发髻的时候总是沉甸甸的,只有一次在空袭警报响过三次之后,若木的头发在防空洞拥挤的人群中被挤乱了,发髻散开,黑色瀑布一般的头发汹涌地垂挂下来,若木觉得像被剥光衣服示众一样羞愧难当,若木走路的时候上身始终不动,这是旗人的规矩,若木把这习惯保持终生,直到古稀之年,脸色雪白的若木仍然穿一袭香云纱旗袍,走起路来笔管条直,洒下一路茉莉花和薰衣草的陈年芳香。
而实际上,若木的母系家族与满族毫无关系,若木的外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不过是做了清朝的官,随了旗,若木的血液里,没有一滴是属于满洲贵族的。
5
羽烧了整整7天,是高烧,若木慌了神,还是玄溟想办法弄来白酒为羽擦身,玄溟苍老的手指触到羽的皮肤上感到一种陶制品般的寒意,羽的皮肤是那样娇嫩光滑,像是水族的后裔,仿佛一触即破,但就是这样玄溟也没有罢手,玄溟狠歹歹地地用大手搓遍了外孙女柔若无骨的身体,玄溟累得气喘吁吁,黑缎鞋上的两块绿玉因为支撑不住忽悠悠地发颤,玄溟边搓边唠叨着,玄溟说这丫头别是条蛇托生的吧,怎么这么冰凉冰凉的?!
羽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若木在黄昏的窗前掏着耳朵。那金色的挖耳勺变成一个不断划动的金点。有好久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羽在黄昏的光线里观察着自己的母亲。她看见母亲的肚子有一块奇怪的隆起。这隆起破坏了母亲娇好的身段。母亲穿一件赭石色印黑花的布旗袍,那是黑颜色的菊花。羽想象自然界中一朵真正的黑颜色的菊花,那一定漂亮得让人害怕。
有一个周末,很少回家的父亲回来了,父亲见到羽的第一句话是:这孩子怎么瘦了?家里只有父亲一人注意到羽的胖瘦,羽还没有来得及想出一句话来回答父亲,若木房间的门就开了,若木的房间里有一种森森冷气,但是父亲迎着冷气走了进去,父亲的脸上显出一种从容就义般的无奈,接着羽就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羽一直等在外面,她想找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羽就知道,母亲和外婆并不喜欢她。外婆一见她就唠叨:“家要败,出妖怪……”母亲就转过头来,盯着她。她很怕母亲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比空无一物更可怕的了。她想起那个巨蚌,它打开,是空的,一下子就断了所有的念想,那种空让她害怕,她吓病了。
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她其实喜欢生病。因为生病的时候母亲和外婆就会对她好一些。外婆会给她做一碗馄饨,然后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她吃,一边回忆着当年。外婆会告诉她当年在陇海铁路的时候,附近的小卖部里有一种叫做羊角酥的点心,咬一口,蜜就流出来。羽听了就咽口水。羽很馋,但当时什么点心也吃不上,只好吃一点外婆做的水酒,或者蘑菇馅的馄饨。林子里,蘑菇总是有的。
羽的外婆玄溟永远生活在回忆之中。永远对现实不满。外婆在回忆的时候,眼里总是闪着光,一提到现在,就灰下脸来,撇着嘴哼一声,而每逢这时,父亲也要更重地哼一声,显然是对于外婆态度的不满。父亲与外婆在家里永远是对立的两极,这一点,家里所有人都知道。
羽病好之后就去上学,小学校就在林子那边。而她的两个姐姐却在离此地很远的那座大城市里上学,父亲说,就是再远,也绝不能耽误了孩子。羽还知道供姐姐们上学的是一个叫做金乌的女人。但是羽看不出母亲对金乌心存感激。有一阵,对于金乌的追逐和好奇完全攫住了羽,对于金乌,羽做了种种想象,但是在家里厚厚的8本像册里,根本找不到金乌的踪迹。
6
那天的雪那么大,整个世界都白得透透的,那种密不透风的白啊。
雪花软绵绵地、慵懒地飘落着,每一片雪花都大得让人害怕。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雪花的形状。那些美丽的、千姿百态的六角形,最早是在万花筒里领教了的。为了摘取那些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羽把那只万花筒给拆了。拆开的结果使她大失所望,原来那不过是一个厚纸卷成的圆筒、三块长条玻璃和一些散碎的彩色玻璃末罢了。并没有什么六角形的花朵。
羽用小手把窗外的雪花捧进来,她看到一粒粒六角形的冰晶,那造型精美至极绝非人间造物,但是转瞬之间便融化了。羽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六角形的美丽花朵留下来,全是徒劳。后来,羽想出了一个高招。
在一次上图画课的时候,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画你们最喜欢的东西,献给你们最喜欢的人。羽就用广告色在一张大白纸上涂满极艳的蓝。待那蓝色干了之后,羽又用雪一般厚重的白在上面画满一个一个六角形雪花,那些雪花的形状各异,经过儿童的手画出来又透出一种稚拙,稚拙而奇异的美。那蓝色和白色都那么鲜艳,晃得人眼痛。老师从她的座位旁边走过,好像突然被什么捉住了似的,站住了。老师站在她旁边很久,一直等到她画完。她一放下笔老师就拿起了那幅画走到讲台前。老师说大家看看,这是羽画的,我要把它挂在教室里。你们要向羽学习,向羽看齐,她画得多好啊!不我不能把它挂在教室里,我要拿它去参加画展,参加少年儿童画展,不不,不光是参加画展,还要去参加国际少年儿童绘画比赛。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在国际绘画比赛中获奖……激动万分的老师说了那么多,冷不防羽轻灵地走到讲台前,毫不犹豫地抓走了那幅画。羽的动作是那么快,令人猝不及防。老师和全班的同学都呆了。羽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踩着下课铃声。
羽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在学校传达室的旁边,她一只手把画按在墙上,另一只手在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地写上了“献给爸爸妈妈”几个字。那时她的手还很小,以至于那画几次要掉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不弄脏那些鲜艳的蓝色和白色。她写完几个字的时候,来接学生的家长们已经在校门口转来转去了。她像平常一样站在一个高高的石台上,似乎比平常要神气一些,但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很可笑地装出一幅大人的派头,严肃地握着一卷画注视远方,当时她穿的是衣裳是妈妈的旧衣服改的,那衣服本来是绿的,可因为洗的次数太多,和别的衣服串了色,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古旧的青铜色,所以远远看去,羽就像是一座小小的青铜像似的,那样子非常的不协调。
同学们一个个一群群地走了。羽仍然站在那儿,没有人来接她。画变得越来越重了,她开始倒手,倒手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校园里空了。再后来,有沉重的雪花飘落下来。就是那样一片片硕大的雪花。羽把画藏进自己的衣服里。就那么在雪地里站着,并不理会传达室老爷爷的招呼。那老爷爷在窗子里喊着:“那是哪个班的同学?快来烤烤火,看冻坏了!”
羽站了很久了,站到那雪花已经把她的衣裳湿透了,湿透以后又变硬,变成了沉重的铠甲,那上面是一层白里透亮的霜雪,但不是柔软的,而是很坚硬。这时候,有一辆自行车歪歪倒倒地骑到了校门口,羽看见那是管公用电话的李大爷,李大爷端着一条在抗美援朝战场负过伤的胳膊,揉着冻红的鼻子笑咪咪地说:快家去吧,你妈给你生了个小弟弟!羽没听懂似的呆看着他,李大爷忙不迭地用那只好胳膊把她挟起来放在车后座上,李大爷边跨上车边笑:“你爸忙着伺候你妈,央告我来接你回家,唉,谁叫是生儿子呢!你妈今年都40了,真真儿的老儿子!……”
羽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后座上,因为冷,她把手放在唇边不断呵着汽,那些白蒙蒙的呵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气流里。羽当时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以及这件事在她生命中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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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回到家里。羽看到母亲正躺在床上,神情很安逸。母亲身旁躺着一个很小的人儿。小人儿在睡着。一张很瘦的脸皱得像核桃皮,只有很稀疏的几根头发,还是黄的。这小人儿实在是不好看。连可爱也谈不上。远远没有羽想象的那样。但羽觉得奇怪:怎么家里就俨然多了个小人儿,这小人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羽就这么奇怪着,按了那小小的皱鼻子一下。就这么一下,按出了哇的一声哭,先是干巴巴的,接着就成了急风暴雨。
羽心里猛地跳一下,向后一闪,她十分害怕,她惊奇这个小东西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且看上去那张小老头似的脸竟然会有如此丰富的表情,满脸的皱纹都活动着,像一朵肌理细腻的菊花正在慢慢绽开。——就在她这么惊奇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脸颊上重重的一击,那一击实在超出一个6岁女孩的承受力,她蓦然摔倒了,摔倒的时候把旁边的茶盘碰到了地上,四个凤头金边盖瓷茶杯都砰然碎了。
羽在一片迷茫中看见母亲扭曲的脸。母亲的脸离得很近,羽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疃孔。那疃孔张得很大发棕黄色,羽知道这是母亲盛怒时的表情。
羽还没站稳,另一侧脸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那一天,连羽自己也忘了妈妈究竟打了她多少下,她连哭也来不及了,她只是害怕,她不明白母亲突然变脸到底是为什么?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小鼻子,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母亲这时已经从墨绿缎被里钻出来了,穿一身浅色的棉毛衫裤。外婆也从另一扇门里踮着小脚走出来。母亲见到外婆之后立即哭了,好像挨打的是她而不是羽似的。母亲哭着说着,哼唧着,那哼唧的声音一直侵入羽的骨髓深处。“可怜我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母亲说,“好不容易迷糊着了,这个死丫头,趁我一眼没看见就捂上了宝贝的鼻子,要不是我发现得早,这可怜的孩子命也要没了!……”羽心里叫着你撒慌这不是真的,可她除了痛哭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已经把她的心给窒息了。
外婆听了母亲的话就沉下脸来。外婆说我早就看出这丫头没个好心眼儿不是个好东西,你忘了她刚生下来不是李大爷给算过命,说她的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后来流产两个都是成形的男胎?!……母亲想了想说是啊可不是吗,要不是你提醒我还忘了哩!那两次流产可怜我受了多少罪啊!到现在两只手还是麻的还不能攥紧拳头,母亲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着说着,哼唧着。羽觉得自己的脑袋像爆炸一样痛,外婆在那哼唧声中对着羽大声宣告:“从今往后你不许碰这个小孩子,懂吗?他是你的弟弟,是男孩子,是你们家接香火的,他比你重要,懂吗?你妈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懂吗?!……”羽看到外婆平时美丽冷漠的眼睛里烧起了熊熊大火。羽知道舅舅──外婆唯一的儿子死于战乱,外公去世之后,外婆迫不得已只能住在女儿家里,为此外婆曾无数次地与女儿争吵。羽听到过外婆在背后骂母亲的那些脏话:“不要脸的东西!离了男人没法儿活啊!没良心的东西!就是为了她,可怜我把那么一个好儿子都给扔了!臭X!臊X!坏X!……”而母亲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老寡妇!你这么能那么能,怎么爹在世的时候,宁肯嫖戏子也不要你啊!……”
羽常常被母亲和外婆互骂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可现在,母亲和外婆忽然结成了同盟对付她了,而结成同盟的焦点便是床上的那个满脸核桃皮的小人儿。
如果没有那些脏话,外婆和母亲平时倒是十分优雅的。外婆没什么文化,只念过几年私塾。但算起帐来,即使售货员打着算盘也算不过她。在羽的记忆里,母亲从不进厨房,每到该做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自然是外婆的馈赠。
为此羽在心里十分崇拜母亲。那时在她的梦里常常出现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总穿一件米色起花的丝绸大襟褂子,梳S头,皮肤雪白,涂黑色系列唇膏,羽知道自己渴望长大,渴望成为这样一个女人。羽那时的幻想十分单纯。羽总希望停留在一种充满幻想的梦中,这样的梦便像一个没有拆开的万花筒,总有着各种惑人的色彩。羽那时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睡觉。羽有时因为睡觉连作业也忘了做。她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以至于她常常忘了哪是梦境哪是现实。若是遇上了什么叫人难受的事,她照例会催促自己快快醒来,她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梦。羽是那种极容易害羞的女孩。为了掩饰羞怯她甚至可以装作粗鲁装作混不讲理。羽怕人,每每家中来客,羽便及时溜出去,夜半方归。如果实在来不及,羽便把自己锁进厕所,然后从小窗爬出去,再攀上后院的桑树枝——幸好那时羽家住的是低矮的小木房。羽为了怕见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么。但是现在,当母亲和外婆突然翻脸的时候,羽忽然觉得自己冥冥中一直怕着的什么一下子离她很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