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弗兰克·奥康纳对爱尔兰的政府、教会常常感到失望并进行猛烈抨击;同时,他又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的祖国与人民、文化与传统。这种爱与恨的对立常常构成他作品的核心。他是位多产的作家,作品大多描述从日常生活中提取而来的家庭式的英雄和事件。他笔下的人物丰富多彩,个个具有鲜明的特点。他的语言风趣幽默,仿佛讲故事的老手在絮叨一些陈年往事,然而风趣中夹着苦涩,幽默后藏着辛酸。
作为当之无愧的“爱尔兰的契诃夫”,弗兰克·奥康纳的短篇小说俨然就是一部二十世纪中叶爱尔兰斑斓的文化史。
【爱】弗兰克·奥康纳:
爱尔兰短篇小说家弗兰克·奥康纳(1903-1966)被叶芝称作“爱尔兰的契诃夫”。
奥康纳出身贫寒,初中毕业后就永远离开了学校,但一直坚持自学,大量阅读欧洲古典文学名著从中汲取营养。十五岁后参军,曾在战场被俘,对他的人生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一个浪漫主义青年转变成具有独立思想的现实主义者。
由于经常抨击爱尔兰社会、政府、宗教,奥康纳的多部作品曾在爱尔兰被禁,二战期间甚至被称为“反爱尔兰的爱尔兰人”,1951年起,侨居美国,先后在美国西北大学、哈佛大学和斯坦福大学任教。1961年返回祖国爱尔兰,后渐开始得到人们的广泛认同和尊重。
2000年,爱尔兰设立了“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节”和“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这一堪称“目前世界上最富有的短篇小说奖项”,是对这位天才作家表达的一份姗姗来迟但众望所归的敬意。
我的恋母情结
爸爸整个战争期间——我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都在军队里,我五岁前很少见到他,即使见到了他我也是若无其事。有时候,我醒来看见一个穿着卡其布衣服的大人的身影在烛光下俯视着我。有时候,天没亮我听到大门嘎吱一声响,然后便是钉了鞋钉的靴子踩在巷子的鹅卵石上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爸爸回来和出去的声音。他像圣诞老人一样来无踪去无影。
事实上,我很喜欢爸爸的来访,只是清早我爬到那张大床上,钻进爸爸和妈妈的中间有点挤。爸爸抽烟,所以全身有股令人喜欢的霉味;刮胡子更是一种让人惊讶的神奇手术。他每次回来都会留下一些纪念品——有模型坦克;有尼泊尔军刀,刀柄是子弹壳做的;有德国兵的头盔;有帽徽;有军装上的纽扣垫板;还有好多军队里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整齐地摆放在一个长盒子里,放在衣柜顶上,要用的时候随手就可以找到。爸爸生性喜欢收藏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总是期待着这些东西将来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他转背一走,妈妈便会让我搬来一把椅子,在他那堆宝贝中乱翻。她可不像爸爸那样把这些玩意儿看得那么珍贵。
战争期间是我一生中最宁静的日子。我家阁楼上的窗户开向东南方向。妈妈在那里挂上窗帘,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天一亮我总是醒来,把前一天要做的事情都抛到脑后,觉得自己像太阳一样要发光,要欢笑了。我一生中再也没有像当时那样过着简单、清晰、充满希望的生活了。我把双脚从被子底下伸出去——我管左脚叫左太太,右脚叫右太太——还为她们设计了各种富有戏剧性的场景,让她们俩讨论当天的事务。至少右太太做到了;她很容易感情外露,不过左太太没那么听话,大多都是对右太太的意见点头称是。
两位太太讨论我和妈妈当天要干什么,圣诞老人会给我什么样的礼物,怎样才能使家里更有生机。比如说小宝宝这件小事吧,我和妈妈总是说不到一块儿。这条街上就我们家没小宝宝,妈妈说我们家负担不起,要等爸爸打完仗回来后再说,因为买一个小宝宝需要六先令十七便士。这表明妈妈的头脑太简单了点。街北边的吉内家有一个小宝宝,谁都知道他们家是拿不出六先令十七便士的。可能那是个便宜的宝宝,而妈妈想要一个价真货实的宝宝。不过我觉得妈妈也太挑剔了点,就像吉内家那样的宝宝其实也挺不错的。
制订好了一天的计划后,我就起床,把椅子放到阁楼的窗口下,把窗户门撑得老高老高的,这样我就可以把脑袋伸出去了。从窗户往外可以看见我们后面那条街的前花园,花园的后面是一条很深的山谷,对面的山腰上矗立着一排排高大的红砖屋,仍在阴影之中,而我们这边的房屋都洒满了阳光,不过我们这边的每栋房子后面拖着长长的影子,给人一种陌生、僵硬的感觉,就像是上了油漆似的。
随后,我来到妈妈的卧房里,爬上那张大床。她醒了,我就跟她讲自己的计划。我穿着睡衣都快冻僵了,但自己没有感觉,说着说着,我的身子慢慢地暖和起来,等身上最后一丝冰霜融化的时候,我也在妈妈的身边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会听到妈妈在楼下的厨房里做早饭。
早饭后我们去上街;到圣奥古斯丁教堂去听弥撒,为爸爸祈祷,然后去买东西。如果下午天气好,我们不是到乡间去散步,就是去拜访妈妈的好朋友、女隐修院的圣多米尼克院长。妈妈让这些人都为爸爸祈祷,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请求上帝保佑爸爸能从战争中平安地回来。的确,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祈祷的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一天大清早,我爬上那张大床,果然爸爸又像圣诞老人一样躺在了那里。可是后来,他没有穿制服,而是换上了那身最漂亮的蓝西装,妈妈高兴得什么似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爸爸不穿那身制服时,看上去一点也不精神,可妈妈总是乐呵呵的,给我解释说我们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于是我们出去做弥撒,感谢上帝把爸爸平安地送回了家。
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那天爸爸回家吃晚饭,脱下靴子,穿上拖鞋,因为担心感冒在屋子里面还戴上那顶脏兮兮的旧帽子,翘着二郎腿,神色严峻地跟妈妈说话,妈妈的脸上也露出忧虑的神色。当然我不喜欢妈妈那种忧虑的神色,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美了。于是,我就打断爸爸的话。
“等一等,拉里!”妈妈柔声地说。
家里来了令人厌烦的客人,她总是这么说我,所以我对她的话没在意,仍然只顾说我的话。
“安静点,拉里!”她不耐烦地说。“没听到我在跟爸爸说话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几个不吉利的字眼:“跟爸爸说话,”我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如果上帝就是这样回应我们的祈祷,那他还不如不那么认真地听我们的祈祷呢。
“你干吗要跟爸爸说话呀?”我极力表现出无所谓的神情说。
“因为爸爸和我有事情要商量。听着,别再插嘴了。”
下午,妈妈吩咐爸爸带我去散步。这一次我们没到乡下去,而是去了闹市区。刚开始我还乐观地想这会比以前要好一些呢,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在到闹市区散步这个问题上,爸爸跟我在看法上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他对有轨电车、轮船、马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唯一能吸引他的就是跟他年龄不相上下的伙计聊天。我想停下来,他却拖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他想停下来的时候我却没辙儿,只得跟着他停下来。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每当他靠着墙的时候,就一定是要停很长时间。我第二次看见他又靠墙站着,就火了。他好像要永远停在那儿不动似的。我扯他的大衣和裤子,但是他跟妈妈不一样,妈妈要是看到我忒固执,就会发脾气说:“拉里,如果你再调皮,我就扇你一个耳光。”爸爸只是态度温和地对我不理不睬。我端详着他,心想我哭不哭呢,但是即便这样他仍然完全不理会,也不生气。我简直就像是跟一座山出来散步了!他要么就是对我的拧啊打的全然不顾,要么就是从顶峰上朝我俯视一眼,咧嘴一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全神贯注于自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