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想世界到历史世界》是陈来先生近十多年来,在其专著之外撰写的有关古代儒家哲学思想史论文的汇集。其中先秦的部分以荀子为主,近世的部分则以朱子学与阳明学为主,都是相关学术领域有代表性的论文,富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陈来,1952年生,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清华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兼任全国中国哲学史学会会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中华朱子学会会长、中国冯友兰研究会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副理事长、中国孔子基金会副会长等。著作多种,除了“陈来学术论著集”十二卷外,还有《孔夫子与现代世界》、《仁学本体论》等。
论儒家教育思想的基本理念
中国的教育思想可谓源远流长,2500年前的孔子,他在生时和死后,一直被认为是伟大的教育家,而孔子的思想在广义上就是一套关于人的教育的思想。孔子的人文主义的教育理念和实践对中国的传统教育发挥了最重要的影响。本文将围绕“学”的观念,以孔子为主来说明儒家的教育理想,在论述中先说明孔子对教育和知识学习的重视,然后指出孔子的教育不仅重视知识的“学文”,更强调德性的“学道”;指出“圣人可学”的观念对解释儒家教育思想特色的意义,特别指出儒家强调自我学习的观念的重要性;最后论述了儒家的教育理念和目标。
一、 好学
在西方,古代希腊以“爱智”(the love of wisdom) 为哲学(philosophy) 的精神特色,对后来的西方文化起到了相当大的塑造作用。古代中国哲学当然不强调以爱智为特色,故曾有许多学者以“明德”为中国哲学的特色,以与“爱智”成为对比,这对儒家哲学思想而言,也言之成理。
爱如果是爱好、喜爱,智如果与教育或学习有关,则与希腊“爱智”的取向相比,儒家思想特别是孔子本人的思想中另有一个观念更值得注意,这就是“好学”,英文可译为love of learning。“好学”决不是孔子思想中的一个普通概念,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好学”是孔子思想中一个具有核心意义的基础性观念,不仅在他的教育思想,也在他的整个思想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这一点在以往似未受到应有的重视。
比如孔子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 (《公冶长》5:28)这就是说有“忠信之德”者并不罕见,但“好学”之人则非常罕见。“忠信”是春秋时代的最基本的德性,而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孔子是把“好学”看得比“忠信”更为难能可贵的一种品质,虽然我不能说在孔子的全部德性系谱中“好学”的级位一定比仁和忠更高,但对孔子来说“好学”的品质显然是朝向于一个与道德不同的实践的面向,即教育的活动。
另一个例子是,鲁哀公与孔子谈话,问及弟子孰为好学,孔子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6:3)孔门贤人七十,弟子众多,可是孔子却惟独赞许颜回为“好学”,颜回以外,则“未闻好学者也”,这再次证明,孔子确实把“好学”看成非常重要而且难得的品质。
另一则《论语》的记述: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11:7)此段与上例相同,表示孔子对好学的重视和对颜回好学的赞许是一贯的。
仔细体会和回味《论语》中的上述三段话,我们应可知,整部论语把“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置于全书之首,并非偶然。因为,孔子对“学”“好学”的重视,确实非同一般。
这样,我们也就知道,孔子讲“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这一段话中的“志于学”的意义亦非普通。“志于学”的志亦即“好学”之志,所以“学”与“好学”既是孔子思想的发生学的起点,也是他的思想生命的逻辑起点,是孔子思想的重要基石。
现在要问,“好学”是否为一种德性或美德呢?表面上看,好学与一般孔子所说的德性如仁、智、勇不同,似乎不属于德性,不过,这如何解释孔子既称颜回为惟一的“好学”者,又把颜回归在弟子中的“德行”一类?如果好学属于德性,那么它与仁智勇的德性有何区别?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认为:德性分为两类,一类是理智的,一类是伦理的。理智德性大多数由教导而生成培养起来的,所以需要经验和时间。伦理德性则是由风俗习惯熏陶出来的。……我们的伦理德性没有一种是自然生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存在的东西能够被习惯改变。理智德性的养成和教育有关,而好学也应当是属于教育的范畴,这样看来,从与教育的关联来说,好学与理智德性是有一致之处的。当然,理智德性是恰当运用理性的德性,与好学作为一种优秀的能力有所不同,同时孔子也不认为伦理德性与教育无关。但无论如何,孔子是把“好学”看成与“伦理德性”有别的重要品质和活动。
“好学”在孔子思想中的这种重要性,在他关于“六言六蔽”的论述中最突出地表达出来: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汝。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阳货》17:8)这一段话很重要,从德性论来说,它表示每一个别德性对人的意义,不是独立的,而是与其他德性相辅相成地发挥其作用的,诸德性的相辅相成才能造就君子或圣人的中和不偏的人格,而在德性的相辅相成的结构里,“好学”无疑占有其突出的地位。仁、智、信、直、勇、刚这六种德性都是伦理德性,但是孔子强调,对伦理德性的追求不能离开好学,所有的伦理德性若要中和地发挥积极的作用,不能离开好学的德性,不能离开好学的实践,否则这些伦理德性发生的作用就会偏而不正。这种思想认为,各种德性需要互相配合、互相制约、互相补充,因为每一单独的德性都可能在实践中有弊病。同时,还可看出,好学不仅是一种优秀的能力和特长,也是一种心智的取向,而这种能力和取向明显指向于知识的学习与教育过程。这样就把伦理德性和理智德性结合起来了,把伦理德性与教育(学习)活动结合起来了。
不管孔子这里所说是否有其特定的针对性,对照前述孔子一生对“好学”的高度重视,就可以看出“六言六蔽”之说并不是孔子的偶发之见,而是表达了孔子对伦理与理智,德性与学习的整体的、平衡的了解。有仁有智有勇有刚,但不好学,则德性仍不圆满而易产生偏差。因此,每一伦理德性都必须与好学的理智德性联系起来,相互补充,并且要用学习的实践成果去补益它,否则这一德性在实践中就会导致偏差,从这里可见孔子对教育及知识学习的重视。
自然,“好学”在这个结构中也并非独立自足的,但是,如果没有“好学”,而只有好仁好信,孔子就不成其为孔子,不成其为教育家的孔子,不成其为“学而不厌”的孔子。在孔子留给后世的形象中,“好学”始终是一个重要的侧面,这在唐以前的儒学中是不曾有过疑问的。
二、 学道
好学是孔子思想中一个重要的价值,也是一种德性,好学体现于人的一生的无休止的过程,这也表示学习的实践是终生的,体现了孔子关于终身学习的理想。
如果说孔子提倡“好学”,那么,孔门所学的内容是什么呢?宋代儒家就曾提出过孔门“所好何学”的问题。程颐说: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二程集》,史书说孔子以六艺教人,以六艺为“礼乐射御书数”;孔子曾致力整理六经,六经即“诗书易礼乐春秋”。根据《周礼》和《礼记》可知,诗书六艺在孔子以前的春秋后期已经是贵族教育的基本内容。《周礼》地官之大司徒有云:“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礼记》王制则云:“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史记》说孔门“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这里所说的通六艺即是礼乐射御书数。汉代以后的儒者则把六艺解释为六经。在孔子的时代,他把以前贵族教育的诗书六艺扩大为有教无类的一切人的教育,使得诗书六艺成为孔门教育的一般内容,极大地推动了知识的解放。不过,作为技术的六艺和作为经典的六经有所不同,后者完全是经典教育,前者则是实践性的技艺,孔子在二者之间更重视经典的教育。“好学”的对象当然包含这些内容,这说明孔子把经典为核心的人文教养与文化传承视为教育的基本内容。
但六艺、六经只是孔子教学的知识教育的范围,并非是孔子教育的全部内涵,甚至于《论语》中的孔子教诲几乎都是诗书六艺以外的内容。据《论语》,孔门以四教,“文、行、忠、信” (《述而》7:25),后人还把先进篇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称为四科(《先进》11:3)。看来,技术的六艺是基础课程,经典的六艺是专业课程,而德行是通识教育的核心,因此四教和四科的说法,比六艺之说也许更全面地反映了孔子教育的理念与实践。更重要的是,孔子之为孔子,以及孔子的教育与周礼六艺的贵族子弟教育的不同之处,不仅在于他把六艺教育扩大为全民教育,而且在于他的教育理念已超出周礼的六艺,甚至超出周代的经典教育,而是以人文知识为基础发展为一种全面的自由人格教育。在《论语》中,“成为什么样人格的人”变成了教育最重要的核心意识,这在孔子以前的春秋时代是没有过的。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孔子提出了“君子”理念为核心的“学道”教育。
教育或受教育对于孔子意味着什么?可以说,这个问题在孔子更多地是以“学”的形式提出来。就是说,在孔子思想中,“学”不仅是学习,“学”这个概念在孔子本身还意味着“教育”的意义。换言之“学”在孔子和儒家思想中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学”是学习,与“思”相对,所以,“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卫灵公》15:31)亦可与“修德”相对:“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7:3)广义的“学”则可以说就是对人的整体教育。狭义的“学”孔子又称为“学文”,即知识的学习,所以孔子教人从孝悌信仁的践行开始,主张“行有余力而学文”(《学而》1:6)。广义的学则不仅是知识的学习,而以德行之学为基础,因此,正如子夏所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1:7)这可以说也反映了孔子的思想。这里的“未学”的学当指学文;而把能行孝悌忠信“谓之学”,这个“学”就不是学文的学,而是道德教育、人格教育,这里便体现了孔子的整体意义的“学”的概念。所以,孔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之,可谓好学也已。”(《学而》1:14)一个不追求物质享受,而追求精神完满和人格完美,能勤敏谨慎,向掌握了真理的人学习,这就是好学了。这里的好学都不是狭义的学文的学,而是“君子”之学,即成为一个有人格追求的人、有精神理想的人的“学”。从教育的角度说,这里的“学”都具有一般人文教育的意义,不限于学文。相对于学的广狭二义,“好学”应当也有两重意义。
就学文而言,学是指知识的学习,尤其是礼乐知识和经典知识。孔门中所谓“文学”是指此,“读书”之学是指此 (《先进》11:25),“多学而识”的学也是指此。所谓“博学于文”是指此种学文之学(《雍也》6:27),学而不厌的学,也应主要指学文之学,与“德之不修”相对的“学之不讲”的学也应指学文之学。经典的学习,在《论语》中提到的有学易、学诗、学礼。孔子对于经典的学习与传承极为重视,“文”是学和好学的标志性内涵。这不仅成为后来儒学的主要特点,也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教育实践。
但是,如前所说,孔子主张的学不仅指此,经典和知识学习而外,还要“约礼”“修德”,在德行上、政事上实践有成,这些也都包含在学之内。所以孔子在回答哀公问时也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雍也》6:3),好学在此意义上即指学道、学德,这样的“学”是品质德性的获得和提升,所以这样的学亦可称为“学道”,君子、小人都要学道。相比于技术的学习,孔子强调:“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张》19:7)所以,君子之学的要点在于学道,《礼记》称之为“修德学道”。这样的学当然不注重特殊的技能(如稼圃),故“君子不器” (《为政》2:12),君子所代表的是一完整的人格,不是某一专门技术或技艺。这样的学实际上更多的是指领导者之学,学作领导者。这种学作领导者的学,并不是把领导作为一门技术,而是通过学“好礼好义好信”来得到领导者的素质和能力。 (《子路》13:4)
从整个孔子思想体系来看,最重要的是,“学”的目标是学为君子,这是全部《论语》的宗旨。后来唐代的儒学家和教育家韩愈(公元768—824年),明确提出教育者的第一位任务是“传道”,其次才是知识的“授业”和“解惑”,所以从教的方面说,“传道”是第一位的,从学的方面说,“学道”是第一位的。
孔子主张君子要“学道”,普通人也要学道,学道与学文相对。从政治上说,君子学道是为了成为好的领导者,普通人学道是为了成为好的公民(《阳货》17:4)。所谓学文是学道的余事,人能行孝悌忠信,“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1:6),这可能更多地是对普通人而言。但无论如何,道是最重要的,所以“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4:8),而好学的意义之一是“守死善道”(《泰伯》8:13),维护道的正义。所以学的首要任务是“志于道”,最后才是“游于艺”(《述而》7:6)。“君子学以致其道”(《子张》19:7),道的追求始终是君子之学的目标。
《礼记·学记》也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这也突出了学的目的是“知道”,学是使人成为君子,而君子的榜样可以化民成俗,具有社会政治的功用。在这个意义上,儒家的教育理念往往与社会政治联系在一起,接近于实用主义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