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独特的、因跨国界、跨民族、跨文化而格外错综复杂的历史记忆,交织着无数被特定的历史语境反复变形扭曲的爱恨情仇,而在深痛巨创的愁云惨雾之上,矗立着主人公娜塔莉雅那无论命运怎么播弄都不能被湮灭的阔大无边的爱。要容纳这一切,没有六十余年的时间跨度怎么能够?而在她无所谓家国的终结迷失形象面前,六十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小说的边缘性叙述,从语言到语气,都显示出一种独具的魅力;互为镜像的人物和文化差异,在一系列的偶然和细节的精确刻画中,更能揭示出人性不可测度的幽深。 —— 评论家唐晓渡
第一章 十四岁的玛丽娅怀上了尤拉的孩子
造物主给了女人爱和身体。男人,对爱,不好说,可没有不喜欢女人身体的。男人用权力和金钱,支配女人的身体;女人用身体,征服男人。
娜塔莉雅头一回尝到性滋味,那年十三岁。
那个早晨,天空冻得清透,太阳一出来就冻红了。后来,在中国,她知道了,那是三九天。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冻死狗呢。汉语总把感觉的东西,变得形象。她觉着真有意思。
小镇的街道上,还没有行人,也没有爬犁驶过的辙印。积雪要没过毡筒,踩下去,拔出来,都困难。七年级学生娜塔莉雅·亚历山德拉·尼柯拉耶芙娜,在这清冷的早晨,踏雪去冰封的艾古斯河里挑水,好像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娜塔莎!”
这是娜塔莉雅的小称。俄罗斯人的名字有好多叫法,还有爱称、昵称、尊称呀啥的。
在丁字路口儿,艾古斯河拐弯处,“中国人别佳”的商店前,丹妮娅正把铁条窗闩,从木孔里抽出来。俄罗斯女人,年轻时,怎么都好看,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不好看了。很厚实的灰羊绒披肩,把上半拉身子连头带脸裹了个严实,只留下深窝里的蓝眼睛和干瘪的红鼻子,像只怕冷的老母猴子。
任何声音,在这冰冷的早晨都很脆亮,掉到地上就能碎掉。可娜塔莉雅装没有听见。
“娜塔希卡,哎呀呀呀,我的小公主!”
娜塔希卡就是爱称。
娜塔莉雅的父亲亚历山大·叶甫根尼·尼柯拉耶维奇,是镇苏维埃主席。“小公主”,小镇上的人,就这么称呼她。她优越,也很骄傲。
“怎么你去担水呀?你的哥哥瓦西里呢?他都到了当兵的年龄啦,难道要窝在暖和的屋子里,帮助你妈妈烤面包和饼干,准备过圣诞节吗?”
“丹妮娅大婶儿!”娜塔莉雅终于忍不住。俄罗斯人信仰东正教。东正教的圣诞节,是公历的一月七日。斯大林同志领导下的苏维埃政权,不需要宗教。
“过圣诞节?您在说什么呀!”
“哦,真对不起。瞧我这张嘴,这么冷的天,也冻不住呢!”冻怕了的老母猴子,又被娜塔莉雅的话吓怕了,“我是说——对啦,河岸的斜坡上,我撒的是羊板粪灰,不是炉砟。不着脚,很滑的,瞧瞧你这小身子骨,可要小心呢。”
娜塔莉雅厌恶这个女人,一是因为父亲的教育:全苏联两千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哪块冰和冻土的下面,一棵老榆树或者沙枣树的后面,都隐藏着和苏维埃政权敌对的人。这小镇上,就有她的丈夫,那个开商店的中国人!
另一个原因是,此时,她最不愿意见到玛丽娅啦!
不愿见到,却就见到了她!
同班同学,汉俄混血的玛丽娅,是小镇公认的美女,老师也这么说。安德烈耶芙娜老师讲课说到一个美女,就说“长得应该是我们的玛莎(玛丽娅的小称)那样吧,大家说呢?”
娜塔莉雅却看不出,“我们的玛莎”哪儿长得漂亮。更想不通,为什么河东岸的让好多女生都心动的尤拉,就偏偏能和她好!这个该死的混血,也因此很骄傲。常把尤拉挂在嘴上炫耀,就好像脸上的雀斑。
玛丽娅从院门出来。混血的眼睛是灰褐色的,头发也黑不黑,黄不黄,难看死啦。她说:“妈妈,水桶呢?我要去担水!”
“玛漱特卡(玛丽娅的爱称),你怎么不披头巾就出来啦,赶紧进去!天这么冷,要着凉的。”丹妮娅说。
“不!我就要去!”
别佳双手揣在老羊皮袄袖筒里,出现在商店门前。这个中国人的中国名字叫刘常安,当年从山东闯关东闯过了头儿,过乌苏里江到了俄国——就是后来的苏联,现在又是俄罗斯了。他取了俄名别德洛维奇。别佳是小称。在小镇上,人们称呼一些特殊的人,都要加上特殊的称谓。比方“鞑靼人阿托克”“图瓦人别棱”“铁匠阿卡莫夫”等等。
所以,他就被叫“中国人别佳”,他的商店,也就叫“中国人别佳商店”。
“中国人别佳”有着中国人特有的那种小身板、小脑袋、小眼睛,还有塌鼻梁。他的小黑眼珠骨碌骨碌的,很精于计算;小脑袋里,永远让人猜不透藏着什么。他头上戴着狐皮帽子,不知道帽子大,还是他身个儿小,看上去整个儿人更快没了。
“你这个傻瓜!河面上早封冻啦。”
“那她为什么可以去担水!”
“啊哈,她是小公主呀!也许冰面哗啦,会为她打开一个大口子,河水汩汩地就会冒出来!哗啦,汩汩,哈哈!”
玛丽娅噘起了嘴。尽管这个可恶的中国人,说话那么难听,娜塔莉雅却还是开心。
娜塔莉雅继续往前走,丹妮娅追了上来。神色庄重:“主领洗节就要到啦。你妈妈没跟你说吗?主耶稣受洗的日子。”
又是反动宗教!娜塔莉雅心里冒火,真想用扁担,把这个邪恶的女人,打倒在雪窝里,打滚,哭喊。就像爸爸常说的,让敌人在伟大的苏维埃面前哀号!但她是“小公主”,不能这么做。就快步地离开了。
丹妮娅在胸前画着十字,很悲哀:“圣母玛利亚!难道,我们真的不需要主了吗?”
娜塔莉雅心里好笑:干吗需要主呢?我爸爸就是这个小镇的主!
娜塔莉雅走下艾古斯河边高高的陡崖,情景正像丹妮娅所说的,虽然,斜道上撒了一层羊粪灰,却不着脚。她是看对岸时摔倒的,如果不看,小心地往下走,就不会摔倒了。
她不能不看。她怎么能不看呢!
河床宽阔,两边的陡崖之间足有半俄里(1俄里为1.0668公里)。在没有冰雪的日子里,艾古斯河水,就静静地流淌,像一个曼妙的少女,躺在宽大的床上,随意舒展着修长的身子。现在是冰封的季节,情形也不像那个中国人说的。水流湍急的地方,冰冻是封不严实的。白雾状的水汽,从冰隙间袅袅升腾,迷迷蒙蒙,像少女的爱情。
河对岸,褐色的陡岸上,铺在斜道上的雪,纯洁无瑕。尤拉还没有来饮马。这就好。
少女的心里更添了兴奋,一兴奋脚下就乱了,摔倒了,身子就顺着斜坡向下滑,滑到了河床底,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先是毡筒,接着整个下半身子,沉浸在冰水中。河水还阴险地把她向下拽,向远处拖。水桶和扁担甩出了老远,她的上半身在冰面上挣扎,除了白雾,双手什么都抓不住!
她大叫:“尤拉!尤拉!”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但是,少女当时就这样叫的。
于是,河的对岸,崖壁的高处,传来了踢踢踏踏的声音。还有锐利的呼哨声。接着马群出现了,再接着,是骑在纯种白色顿河马上的尤拉!